楔子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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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元旦,文饮冰穿越的第19个年头。
和她记忆中的历史不完全契合,这是民国三年,河口革命成功的第三个年头。
比其他穿越同仁幸运的是,她穿到了初生婴儿身上,不用装傻充愣玩套路;比其他人悲催的是,她穿到了一个战乱迭出的年代,眼见得家国蒙难、狼烟四起,各国列强虎视眈眈,磨刀霍霍,只等在华夏这块肥肉上分一杯羹。
既来之,则安之,为今之计,只能安慰自己,一盘萧条也有一盘萧条的好处,至少省了推倒重来的步骤,满地废墟,只需一挽袖子,直接就能白手起家。
只是她没想到,搬开砖石瓦砾……居然在废墟深处捡到一块蒙尘的美玉。
1911年1月1日,虽然不是华夏的农历新年,好歹是新年伊始,又是在“南政府”的都城南京,放眼望去,大街小巷张灯结彩,路上行人披红挂绿,连路边卖花灯和红纸灯笼的小贩也在鬓边插了绒花,力求在这一年的第一个好日子里讨个好彩头。
就如一幅灰扑扑的炭笔素描,暗无生机了一整年,临了不知被谁抹上一笔水彩,陡然有了鲜活的张力。
可惜,这一笔涂到一半,不知被谁强行打断,就这么戛然而止——
眼看傍晚将至,行人匆匆归家,小贩也在收拾摊子,忽然,无数背着枪杆的大兵犹如倾巢而出的蚂蚁,借着四合的暮色毫无预兆地涌上街头。他们沉默无声,却井然有序,一部分人在重要路口设置了路障,更多的潮水一样从街头巷尾涌过,汇聚向同一个方向。
南方政府临时大总统段德彰的官邸。
对段总统来说,这个新年显然过得不太好。
他从办公桌后抬起头,脸色铁青地看着跟了自己十多年的警卫队长,那表情活像被养了多年的老狗咬了一口:“钱士昌,你想干什么?调动警卫队包围大总统府,你是失心疯了还是想造反!”
被他唾沫星子喷了一脸的钱队长用手抹了把脸,脖子几乎弯成九十度,眼不错地盯着地板缝隙,好像那里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难舍难分地黏住了视线。
姿势十足谦卑,说出口的话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大总统言重了,卑职绝不敢动这个心思……”他搓着双手,两根眉毛为难地挤在一起,唱戏似的一颠三叹道,“只是大总统,自古忠义不能两全,卑职虽然不做背主求荣的事,可我到底是华夏人,不能眼看着您做出这种数典忘祖的缺德事。”
段德彰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我怎么数典忘祖了?你他妈把话说清楚!”
钱队长叹了口气,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话音没来得及往外冒,就被一阵脚步声打断——那是皮靴踩在木头地板上的动静,不疾不徐,余韵悠长,走到门口时拐了个弯,紧接着,一个人影径自推开总统办公厅的门,不慌不忙地走进来。
看见来人,钱队长忙退到一边,方才只是埋着脖子,眼下干脆连腰板都折成九十度,从面部表情到肢体语言,淋漓尽致地诠释了什么叫“点头哈腰”。
“文司长,”这一回,他谦卑的有诚意多了,“这这……您怎么亲自来了?”
走进来的是个年轻女人,长得很是娇柔,长眉入鬓,眼波似水,不必脂粉修饰,往那儿一站,自成一段眉黛鬓青的风景。
可这长相娇柔的美貌姑娘却裹在一身一点不娇柔的军装里,从肩头到足跟,每一丝细节都量身定做似的契合,恰如一把支楞起的军刀,人未至,通身格格不入的冷意和煞气已经兜头卷来。
段总统见了她,先是愕然地瞪大眼,旋即,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四下里的无名火登时凑成一股,猛地一拍桌子,地动山摇地咆哮道:“文饮冰,果然是你!说吧,姓薛的想干什么?别忘了,我手下还有五个师,凭你76号那点人,还有警卫队这帮酒囊饭袋,就想翻天不成?”
文饮冰一言不发,手腕一振,猝不及防地将一份文件扔到总统办公桌上。
看清文件开头“中日条约及换文”几个字,段总统的脸色忽然变了。
“如果我的情报没错,明天下午六点,您将和岛国驻华公使日置益签署这份‘民三条约’,对吧,大总统阁下?”这姑娘生了一双标准的桃花眼,眼尾狭长,又被她不着痕迹地勾勒过,斜乜着看来时,尤其缱绻动人。
不过此刻,这双眼睛里却充满了嘲讽与微妙的冷意,几乎顺着眼角淌落而下。
她不紧不慢地踱到办公桌前,微微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越过桌面,在那份文件上轻点了点:“将山东划归岛国势力范围,延长旅顺、大连租期至九十九年,中日平分汉冶萍公司主权,岛国可向满蒙移民……啧啧,这小岛国长得不高大,口气可真不小。”
段总统绷紧眼角,脸颊不甚明显地抽搐了下。
文饮冰撩起半边眼皮,眼神懒洋洋的,没睡醒似的对不准焦距,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盯着这男人的脸:“段大总统,这么异想天开的条约您也敢应下,就不怕口气太大,把自己撑爆了?”
段总统眼神阴沉,隔着一张办公桌和这姑娘互相对视半晌,冷冷问道:“这份文件,你是从哪得来的?”
文饮冰保持着半弯腰的姿势,十分敷衍地道:“我干嘛告诉你?”
段总统:“……”
文姑娘可能不知道自己在无意中扮演了“小人得志”的角色,她近乎好奇地端详了下段总统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充满求知欲地问道:“我真不明白……大总统,您还是不是中国人?真应下这份条约,消息传出去,您就不怕被国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没等段总统答话,她陡然一眯眼,笑容无声无息地去:“还是说,这份条约只是一笔交易,反正满蒙和山东也不在您的辖下,慷他人之慨,顺带为自己谋取一些实实在在的利益,还能卖岛国人一个人情,一举三得,是不是?”
段总统抿了下唇瓣,短暂的沉默后,终于开了金口:“这只是权益之计……岛国人步步紧逼,华夏国贫民弱,拿什么和人家讨价还价?等到岛国人承诺的军备送到,南北统一,我自然能抽出手和岛国人好好计较……”
他话没说完,就被文饮冰截口打断:“权宜之计,就能丧权辱国?权宜之计,就能拿国家的利益做交换?”
她顿了片刻,慢慢直起腰板,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临时大总统,一字一顿地问:“您不妨猜一猜,这份条约的内容传出去后,舆论会怎么说,国民会怎么想?北方政府又会是什么反应?”
“哦对了,刚好东三省前阵子才和老毛子干了一仗,非但没让老毛子占到便宜,还狠狠坑了他们一把,这两天北政府都憋着一股劲,琢磨着怎么从这帮沙俄佬身上割两块肉下来,要是这时候传出南边和岛国人签约的消息——大总统,您觉着,您还有机会一统天下吗?”
段德彰一根一根攥紧手指,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话音:“……你想怎么样?”
文饮冰双手插进衣兜,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到了这份上,除了引咎辞职、通电下野,总统阁下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段德彰的脸色一变再变,忽然大笑起来:“通电下野?凭什么?这条约可还没签字,就不会是人捏造的,故意往我身上泼脏水?你别忘了,这南京城外可还有我的五个师,他们会这么眼睁睁干看着?”
文饮冰掀起嘴角,无声笑了笑,只反问了两个字:“是吗?”
她的语气太平淡,闲话家常似的,就像在说“这个茴香馅的饺子味道不错”。
段德彰心头陡然涌上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民国三年1月1日,华夏南方政府总统警卫队毫无预兆地全城戒严,一夜之间,南京城成了水泼不透的铁桶,就如远洋上的一叶孤岛,消息往来全部切断,别说人,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1月2日清早,一则新闻出现在各大报纸头版头条,报道全文刊登了南京临时政府与岛国协商的卖国条约,几乎刚一曝光,就在南京城里里外外掀起汹涌暗流。
几个小时后,这股暗流汇成巨浪,冲破南北界限,上海、广州,甚至北方政府京城、东三省首府奉天都被波及,报道言之凿凿,不仅刊出协约条款,连谈判过程都事无巨细地列明其上,让人想挑毛病也找不出来。
一时间,舆论哗然,国民瞠目,连之前在满洲里力据沙俄入侵,获得满洲里大捷的东三省军队都被夺走了风头,《汉民日报》主编邵飞絮下笔如刀,直言要是辛丑、马关是在华夏身上扒一层皮,那这份条约就是将华夏连皮带肉地撕下半壁江山。
风口浪尖的南京临时政府瞬间成了众矢之的,宣传部官员焦头烂额地摁下葫芦浮起瓢,可这一回,曾在河口革命中舍生忘死、夹道欢呼的民众们不买帐了,他们发起游行示威,抗议浪潮日渐高涨,一个浪头接一个打来,几乎将自顾不暇的南政府淹没。
“丧权辱国!政府误国!”
“国耻当头,是可忍熟不可忍!”
“岛国亡我华夏之心不死!”
“说什么‘民主政府’,我呸,你姓段的才是不折不扣的卖国贼!”
如果那些字句锋利的措辞化成实体,段大总统和南京政府官员已经惨遭一轮万箭穿心,正月十五能直接拿去筛元宵了。
此时此刻的总统办公厅,段德彰脸色铁青地坐在办公桌后,桌上一字排开十几份报纸,无一例外都是他的大头像。
如果要用最简洁的话给段总统眼下的心情加个注脚,那就是“想杀人”。
“南京城戒严这么久,您手下的五个师依然没半点动静,到了这个份上,您该不会还指望他们吧?”
这个节骨眼上,打死警卫队长也不敢往大总统跟前凑,办公厅大门紧闭,文饮冰懒洋洋地斜靠着桌角,一边冷嘲热讽,一边捧着一包……新鲜出炉的烤红薯。
这大脑不知是啥构造的妹子当着暴跳如雷的南京临时大总统的面,把烤得焦黑的红薯皮撕开一角,吸了口流出来的糖浆,一双桃花眼惬意地眯缝起来:“权势惑人心,名利动人意,如今两大杀器双管齐下,大总统,你不会天真的以为光凭‘义气’两个字,就能把这五个师的师长绑在身边,陪您一起挨这‘卖国贼’的千刀吧?”
段德彰下意识反驳道:“我不是……”
文饮冰刚啃了口红薯,腾不出嘴来,只能揶揄地撩起半边眉梢。
段总统盯着最上面那份《汉民日报》看了半晌,嘴角死死绷紧:“……第五师的周成泰和第七师的呢?”
文饮冰抻了抻脖子,将嘴里的红薯嚼吧嚼吧吞下去,不怎么讲究地用手背抹了把嘴角,慢悠悠地道:“周师长已经在两个小时前通告全国,坚决反对卖国条约,绝不同流合污。至于陆师长,他是个聪明人,消息刚曝出来就称病了,看这架势,在南方政府尘埃落定之前,他的病是不会好了。”
段总统脖子上暴起凌厉的青筋,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冷笑着问道:“那……薛崇山呢?吵了这么久,他这个南四省督军不出来露个面,光让你这个小卒子在前头跳脚蹦高,难不成,他姓薛的看戏看得还不够?”
文饮冰吃完红薯,把剩下的油纸包团成一团,随手丢到墙角,又从怀里摸出一条手绢,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那手帕十分精致,蚕丝料子,一角绣了朵栩栩如生的金萱草,不知是熏了香料还是洒了香水,迎风一展,香味沁人心脾。
“怎么说都是相识一场,大帅顾念旧情,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和大总统撕破脸,只好我来做这个恶人了,”她不紧不慢地说,“我的脾气,大总统可能不清楚,不过76号的恶名您应该听说过,真要闹出什么‘段大总统因愧对国内四万万同胞愧悔暴毙’的新闻,那就不好看了。”
这妹子说话相当委婉,非得扒皮去肉、剔骨沥筋,才能体会出这含蓄底下“少废话,赶紧签字下野,不然老娘弄死你”的潜台词。
段大总统能在河口起义中强势崛起,一路杀出血雨腥风,坐上南方政府的头把交椅,自然不是被吓大的。他伸手摁住办公桌,怒火聚积到极致,反倒显得格外平静:“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文饮冰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南京政府临时大总统’,高高在上、一呼百应,我自然是不敢的,可区区一介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有什么动不得惹不得的?您莫非还以为,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四万万国民的怒火和唾沫星子,为一个卖国贼出头不成?”
文姑娘深谙捅刀技能点,一口一个卖国贼,哪痛往哪戳。段总统皱眉看着她,目光没什么火气,只是带着淡淡的嘲弄,就像一头老虎看到一条乱龇牙的疯狗,虽然惹人厌恶,但也不值得为她动怒。
“跳梁小丑,”他冷冷地说,“薛崇山胆子够大的,以为养了一条看家护院的好狗,没想到是一条逮谁咬谁的恶狼,他就不怕有朝一日,这白眼狼羽翼丰满,掉头反咬他一口?”
文饮冰不闪不避地看着他,好像压根没听出这人把自己比作了某种披着人皮的禽兽,照旧柔声细语地说:“狼也好,狗也罢,至少我知道底线在哪——大总统,有些事能做,有些事想都不能想,您也是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这润物无声的三言两语比一打冷嘲热讽捏一块还具有杀伤力,段大总统脸色一白,几番想要分辨,张口却发现无言以对,只好保持着欲言又止的高深表情,和文饮冰两两对视。
“我知道您只想和岛国人虚与委蛇,没打算让他们如愿,”文饮冰淡淡地说,“可民三条约传出,您已经无路可走,要么激流勇退,要么彻底投靠岛国人,坐实‘汉奸国贼’的罪名。”
“您选错过一次,这一回,希望您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她撂下话音,也不管段大总统是什么反应,两手插在衣兜里,溜溜达达地转身离去。在她身后,段大总统半边身体浸没在阴影里,神色晦暗难辨。
民国三年1月4日,南方政府临时大总统段德彰正式通电下野,他在位时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委任南四省督军薛崇山暂代临时大总统,直至下一届总统选举。
消息传出,华夏南半壁江山为之沸腾,北边也震动不已。
一个时代的结束,往往意味着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作者闲话:
作者有话说:“民三条约”原型是岛国妄图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1915年1月,本驻华公使日置益觐见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递交了二十一条要求的文件,企图把中国的领土、政治、军事及财政等都置于岛国的控制之下,这些条款称中日“二十一条”,后经中日协商,袁世凯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中日民四条约》,此处为架空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