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风云莫测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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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巷尾、城里、乡下,华山脚下,太白山巅,整个的秦岭山区和渭河两岸,洲洲府府,村村镇镇,成了告示的天地。
天下告示,告示天下。
城里人、乡下人、买卖人,五行八作,士民工商,青壮男女,老幼残弱,像是蜜蜂炸了窝,成团成簇围聚在蜜胚子似的告示前,群声如沸——
“一不麦,二不秋,青黄不接的又加收什么粮呵?”
“一年四季难熬荒春,大春天收粮,想逼人跳井吗?”
“夏交粮,秋交粮,春天也要粮,冬天若也要,老百姓该卧冰啃雪了。”
“纳粮、纳粮,陆总督咋不管老百姓心里凉不凉呀?”
“呀,莫乱说,民国刚兴几天,姓袁的又作皇上,这是陕西总督府加收的‘献忠粮‘。”
西安城中,督府官兵蚂蜂一样满街飞。
大店小铺,钱庄粮行,饭馆客栈,关门不及。
官兵如狼似虎,拳打脚踢,生夺硬抢,不住地怒骂着:
“献忠粮人人不免!”
“袁总统顺天登基,不完献忠粮封门砸店!”
“没钱,拿货;没货,拿人;谁敢抗粮,砍头示众。”
一时大哭小叫声飘房越院,充街塞巷。
布匹被官兵装上车,粮包破裂,粮食撒得顺街流淌,零货摊子被掀翻,大枪头挑着活鱼烂虾,乞丐们的讨饭篮子滚到房角下,树根旁……
这里有座板搭门,里面是所绸缎店,瓦房两间,前间设有柜台,后间为卧房。老板娘年尚青,未着绸缎,一身布衣,倒比披金带玉的那些阔太太还要好看。
商震手下的两名士兵突然闯店。
老板娘大惊慌,笑脸迎兵:“军爷!俺掌柜的还账去了,俺是不当家的。我们这背街小店,不起眼,不招人,生意赖得很。俺是卖了山田,凑个本钱进城巧要饭来了,好歹等俺掌柜的回来……”
二兵四目斜吊,绕过柜台,直闯卧间。
老板娘惶急跟入:“军爷,俺不骗您……”
一兵眼角挤笑:“生意千家,发财一家,卖布不行,可以改行嘛。别大闺女讨饭——死心眼子。”
老板娘细品对方话味,猛从对方眼里察出邪意,畏畏缩缩想退身。
另一兵出手捉住她手腕:“别走!这次你家可以不给皇上献忠,但得给爷们儿献点……敬意。”说着一撩眼,双人齐上,分扯那女人,黄狼叼鸡一般抱她上炕,扒胸拽衣,争揉乳房……
老板娘呼不得——有刀横在她口上,二兵轮奸商人妇,绸缎店内鸣咽惨。
临潼郊外浅草没马蹄,瘦花薄人眼。
樊钟秀一身便衣,粗粗看去,颇似其父樊道隆,俨然也是一个教书先生,他与闫惜民信马由缰,正在郊外踏青。
二人仅带两名马弁,可谓轻装简从。
二马弁懒洋洋地远远尾随。
不少农人在吃青(捋未熟的麦穗,捋未熟的油菜花),草根树皮已光,有人刮石熬盐。
有人寻找雁屎充饥。
四壁萧然,饿殍横路,饥民逃难,络绎相接。
樊钟秀慨叹不已:“闫大叔,民不聊生啊!”
闫惜民横鞭一拦:“樊团长!军中莫用私称,还是叫我团副吧。”
樊钟秀凄然一笑:“自您直隶参加新军操练走后,我可真像没了主心骨,跌跌碰碰,无头苍蝇一样,有荣有辱,有死有生!”
闫惜民勒勒马缰:“风云莫测,祸福难断,生逢乱世,都是乱离人嘛。”
樊钟秀苦笑连连:“陈督军任我为团长,我无非滥竽充数,您既回来,屈居团副,我心不平。”
“嗯——”闫惜民宽颜露笑,“我已老了,咱们之间,何必言外?我早表过心志,身入行伍,并非为官,一进匹夫之责,报效国家而已。陈督军对我,属于疑而且用,如今你能在他手下获取信任,还望看重乡情,多加照应,我若能保此团级职衔,已为幸运,并不敢多有奢望。”
樊钟秀勒马不前,声音更加沉重:“闫叔莫虑,谁敢欺负咱河南老乡,我让他知道咱中原人的厉害。陈督军此人,虽然多疑,可对俺樊家还算有恩有德。我是感恩的人,至于当不当官……若按家父心意,我早卸甲归田了。”
闫惜民一派信服状:“你之为人,性硬心软,为官一途,隔行如山。”
二人说着,下马步行。
马儿啃草,马尾轻摇。
闫惜民突然问:“我听人讲,你平日不爱穿戎装,为何?真的常有林下之想吗?”
樊钟秀扫一眼野外的逃荒者,回眸摇头:“也不尽然。你看——百姓养兵,兵当安民,累月连年,户户家徒四壁,夜无存粮,百姓看见官兵,无不畏之如虎,哪有视为屏障之感?戎装外露,我觉有愧。”
闫惜民垂首,一时无语。
樊钟秀反问:“你在直隶练兵,必然见多识广,孙中山刚与袁大人南北议和,民国初立,怎么又改洪宪元年了?”
闫惜民:“千年帝制,行之百代,天子之尊,一尊万乘,谁不眼羡?孙文所倡,虽然顺应民心,袁氏神奸,岂肯甘服?袁世凯身为北洋大臣,一直军权在握,所练北洋三军,如今已扩成六镇雄兵,猎取革命党临时大总统之后,更始党羽成林,结成派系,段祺瑞、冯国璋、王士珍、曹琨、吴佩孚、孙传芳、张作霖等,都是他的手下名将,另外还有徐世昌、唐绍仪、赵秉均、钱能训等一批北洋大臣追随左右,真是权倾天下,举鼎一人啊!”
“啊!”樊钟秀不由望天一叹,“陆总督是袁氏门人,这下怕更要得势了。”
“那倒要静观局势变化而定。陈督军也有后台的,他是陆军总长段祺瑞的得意门生,如今真正兵权,段氏也窃得不少,羽毛渐丰,蹶然后起,袁世凯对他也是既疑又用,视为鸡肋,扔了可惜,啃则扎嘴。听说没?孙中山二次革命失败后,潜迹日本,另组中华革命党,重整旗鼓,准备武力讨袁,现已派陈其美、居正、胡汉民、于佑任四人回国,联络军队,反袁起义,要分头组织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支大军,朱执信担任联络勾通,要对袁形成四面合围,声言‘保持国民,不徒以去袁为毕事’。孙中山自任中华革命军大元帅,发誓‘肝胆涂缰坊,膏血润原野’,‘誓珍元凶,再兴新邦’。去年年底,陈其美上海滩上肇和兵舰起义,洪兆鳞、朱执信惠州、顺德起义,今年春初,朱执信又率队袭击黄埔炮台,居正的东北军连克山东昌乐六城。看来……只有咱陕西还是一锅温水!”
闫惜民说得兴起,向走近身侧的马弁挥手:“去!到那边放马。”并顺手接过樊钟秀的马缰,连同自己的都递于两名马弁。
樊钟秀也听得入心:“闫叔,看来谁想再当大皇帝,就是倒行逆施了?”
闫惜民:“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综观天下大势,回头走旧路,举足难行。咱们河南也动起来了!”
“是吗?”樊钟秀脚跟拧起来。
闫惜民:“宝丰老家,出个英雄白郎,大前年起事以来,先征战于临汝、鲁山、宝丰一带,后攻破禹州南进湖北,东进安徽,不仅打富济贫,还提出‘逐走袁世凯’,‘设立完美新政府’,打出军旗为‘公民讨贼军’,现在由数百人壮大到树万大军。白郎军所过之地,诛贪官、除污吏、烧教堂、杀教士,真是大快人心。”
“好!”樊钟秀一声叫,挥拳一击,无意中使出掌法,身前地上一响,当即浅草野花纷飞。
闫惜民大为惊佩:“老二,神力呀!”
樊钟秀无意夸耀武功,搓掌道:“咱家乡有了白郎,我不再挂念宝丰了!”转口又道:“后天,陈督军召开军会,到时你好好讲讲,鼓鼓士气。”
闫惜民又一横鞭:“官场说话,不比咱们郊外聊天,切记‘祸从口出’啊!咱们现在是官军,并非革命党人,陈督军究竟要坐哪条船,咱们划浆的弄不清楚。大智若愚,是为贤达,才智超众,必须装傻。姓趁的可不喜欢有人比他某略广!”
樊钟秀顿陷沉思。
二人谈得入神,不觉出城颇远,都觉心头凝重,忽然前面一条裂谷中迸出一片喊杀。
樊、闫二人一惊。
二马弁急忙牵马而至。
四人翻身上马,辉鞭奔向谷口。
谷中,十名督府官兵遥遥追赶一名青年壮汉。
逐渐趋近时才看清壮憨子胯下一匹白马,马背上一马双人。另一人年约四十,春寒料峭的他居然上身赤膊,由于疲于奔命,脊背青紫,不知是冻,不知是伤,面上汗渍斑斑,不住对那青壮汉子喊着:“兄弟!放下我,您自己逃吧。”
白马背后,追兵不舍,十追兵尽皆有刀无枪。
樊钟秀一行四人见状,立马谷口,拦道中央。
裂谷中逃来的青壮汉一见前后受堵,突然狠勒马缰,回身把所带之人一把推置马下,厉声历色道:“翻出左面沟坡,快跑!”
壮年汉子跌地不走,哭叫道:“大兄弟!我怎能让你……还是你先走吧!”刻不容缓,青年大怒,拔出一支短枪,吼道:“让我白救你一场吗?想死,我先毙了你,不想死,你就快跑!”壮年汉被枪逼起,迅速翻坡逃遁。
说话间追兵已至,手中腰刀雪亮骇人。
跨马青年陡然拨转马头,返身迎扑来兵,左手一抖甩开上衣,坦胸入阵,手中短枪暴响,不见伤人,却伤及对方三匹坐马,两名骑兵当即坠地,其余的不敢再前。
年青汉枪口冒烟,双目冒火,破口大骂:“驴大日的,快滚!少爷若发狠心,叫你们个个葬身谷中。”
樊、闫二人也同时拔枪,纵马赶到跟前。
只见来者微服便装,一脸黄泥,怒目咄咄,待樊钟秀一马近身的时候,突然发出一呼道:“啊?樊团长……”
樊钟秀脱口道:“邓宝珊!邓……团长!”语出,驰马靠近,一把拉对方腾到自己马背上,作出虏敌生擒之状,急朝追兵吼喝:“快说,我是樊老二。怎么回事?”
追兵发呆,其一急答:“樊……团长!我们在前面沟外收粮,这……这个小子竟然出手劫人,带人逃窜。”
其余几名一齐随着帮腔:“樊团长,不能饶他,这小子定是山中土匪。”
樊钟秀瞥瞥怀中的邓宝珊,突然怒发冲冠:“土匪?土匪这样狂妄?我倒要带回去好好审审。你们去吧,最好不要告诉陆总督和说给商旅长,像你们这些草包军人,小心每人三十军棍。”
众追兵迟疑着拨马退回。
回城的路上,樊、闫、邓三人谈笑风生。
樊钟秀:“宝珊兄,不守周至,你闯我临潼防区,大将差点败在小卒手上啊!”
闫惜民扬鞭轻笑。
邓宝珊下马,奔到溪边洗脸,咕嘟着水泡问答:“我趁军署开会之机,想顺道看看樊二哥和闫团长,今天才算知道二哥平日爱穿便服的原因。便服、便服,当真方便多了。今天若不是这身平民服,再加这一脸黄土高坡的泥巴,人家认出我来,陆建章还不把我生吞活剥?”
樊钟秀:“方便归方便,我可没扰乱官府呵。”
邓宝珊抓起一块碎石投入水中:“哼!陆建章巴结袁世凯,只想把陕西挖地三尺。今日路见不平,我也想当一回公道大王。不想几个鳖盖小儿如此难缠。若不碰上二位,我豁上啦!反正小生二十九,老婆还没有,一身轻松无挂,大不了‘花枪挑个酒葫芦,林冲雪夜上梁山’!”
事后,三人相约到铜川。
曹世英、胡景翼、邓宝珊、张义安、郭坚、吴沧洲、樊钟秀、闫惜民等均坐在很显眼的位置上。
吴沧洲环视全场:“今日群英会萃,张藩、张洪远怎么未到?”
陈树藩举杯:“晚来为罪,待会儿每人罚他三杯。惜民兄远道归来,为陕西带回使用新武器的专技,还带回一批汉阳火枪,今日你当畅饮。”
闫惜民:“多谢陈督军厚爱。”
陈树藩:“河南中原腹地,自古人杰地灵,单说眼前,洪宪皇帝袁总统龙生河南项城,我的帐下也不乏河南精英——惜民兄、樊团长、邓团长、还有吴参谋长都是河南客,我也得天独厚啊!”
闫、樊、吴、邓四人相视而笑。
陈树藩:“樊团长人品高雅,武功绝伦。惜民兄久历行伍,资深望重。邓团长铁人铁军,享誉三秦。吴参谋长更是饱学妙算,心怀玄机。你们几人若是三国刘、关、张、赵,我顶多吕布而已。”
吴沧洲察言欲立,门口一呼:“两位张旅长到!”
众人齐迎张藩、张洪远。
张藩面布一层紧张,到场便来一条消息:“诸位!河南流匪白郎,率队两万之众,加入孙中山护国军,现已绕过潼关,窜入华山,准备偷渡渭水,插入陕北,与于佑任合兵一处,,共犯京都!”
陈树藩大张阔口急问:“此报可准?”
张洪远:“准确无误。”
“撤席!”陈树藩双手齐挥。
中途罢宴,人未离座。
陈树藩当场发出调兵令:“曹旅长!你部离开咸阳,东进夏寨;邓团长!你部速离周至,东进华阴;张团长!你部原地不动,固守长安;郭旅长!你部速离蓝田,北进渭南,协助李六营长;高陵两混成旅也原地驻防,作好增援渭南和华阴的准备;樊团长!你部首当其冲,立即在临潼、渭南、潼关一线寻敌出击,诱白郎钻出华山,力争在渭河两岸,一鼓聚歼白郎全军。吴参谋长!通令蒲城、澄城、合阳三镇,严阵以待,不许白狼北窜,也不许其西逃!”
樊钟秀挺胸而起,闫惜民一把没有拉住。
樊钟秀直言相谏:“军座!白郎……可是义军哪!”
张藩、张洪远一齐逼视樊钟秀。
陈树藩虎目暴闪,疙瘩眉又耸成两颗墨点,良久,一笑:“樊团长!义军即是叛军。段祺瑞总长早已指挥豫、皖、鄂、鲁多省军队会剿白郎。白郎军今若被我消灭在陕西境内,功高莫过!”
军令如山,陕西雷厉风行。
樊、邓两部二兵合一,迅速集结在华县东南的莲花寺附近。
这天,樊钟秀、闫惜民二人在莲花寺营部密谈。
闫惜民心事重重:“此事重大,不可鲁莽,我等虽手中有兵,却不能举兵不义。”
樊钟秀斩钉截铁:“枪炮无眼,人却有心,我绝不能以私情灭大义,而今事急,只能出其下策,事若不成,以死谢国!”
闫惜民急捂樊口:“大任在肩,如何轻而言死?将军正当英年,日后鹏程万里呵!”
邓宝珊恰巧进来,二人当即缄口,佯看华山地图,邓宝珊佯作不察,也走近案边地图。
当晚,月黑风高,华山一区,千障叠翠。
樊钟秀布衣便装,乘夜摸出军营,驱马东去,直奔华山深处。
背后隐约风生,似乎又有一马追来。
樊钟秀假作不知,略略放缓行速。
背后风生渐近,一影掠至身边,樊钟秀倏出右手,当即一招马背擒敌。
来人被他一把扣中腰带,但却未被拉下马背,原来也是一个便衣夜行人。
“谁?”樊钟秀声出,掌上加力。
“樊二哥!”被抓者竟是邓宝珊。
二人勒马。
邓宝珊不等再问,急口先答:“我也愿以死谢国!”
樊钟秀当下松手。
邓宝珊再答:“郭坚旅长命我,舍死探明白郎行踪。”
“郭旅长要抢头功吗?”
“不!他想化敌为友。”
樊钟秀一磕马肚,声音骤缓:“走!不可再言。”
两条黑影化为两条黑线,继续划向天险华山。
二人面前出现一条旷谷。谷中隐约几点灯光。
樊、邓立马一块石崖,齐朝谷中各鸣一枪。
枪声过后,二人身前马后,立刻人影如织,樊、邓被围核心。
“谁是首领?枪在这里。”樊钟秀一丝不惧,视若无物般“咣啷”把枪掷于地上。
邓宝珊如法炮制,也把枪掷出。
围者众人有人发问:“哪里来的?来干什么?”
话中显出浓浓的河南乡韵。
“要问,先见白郎将军。不然,要命只有两条!”樊钟秀河南乡音更浓。
二人被连夜带进一座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