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午后，到处蒸腾着热气。医院大厅里满是汗湿衣襟行色匆匆的人，看病、拿药、住院，哪样都让人心焦。
    蒋翊眼看着电梯门关上，里面黑压压一群人，身边同样是黑压压一群人。他深吸一口气，甩开长腿向楼梯跑去。
    和大厅相比，楼梯间阴暗又冷清，蒋翊低着头一路小跑。视野里出现一双黑色的皮鞋后跟时，他想绕过去超过前面这位，哪成想不小心被台阶绊了一下，整个儿人向前扑去，右手稳稳当当落在了那人的左半边儿屁股上。
    那屁股很有弹性，被这么一按，微微陷了进去。
    手感还不错。念头只这么一闪，他慌慌张张收回手：“对不起！”
    前面的人回过头，此时拐角处通往四楼的门被人推开了，光线从那人背后照进来，短暂的逆光，蒋翊看不太清对方的表情，只知面前站的是个瘦削的男人，轮廓线条硬朗而挺拔。蒋翊松了口气，这要是个女的，怕不是自己要被当成变态。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人不说话，也不走，两人僵持在尴尬的沉默中。楼梯间的光线重新陷入昏暗。在看清对方表情的一瞬间，那人却转头走了。蒋翊仍然定格在刚刚那无声的谴责之中，他看着男人的背影，忍不住撇撇嘴。
    电话响了，是范以明打来的，说是已经在六楼的楼梯口等着他了。
    “怎么不坐电梯啊？这么慢，还以为你找不到，正要去接你。”
    “天热，不好打车。”蒋翊找个借口搪塞道，“你怎么在医院啊？哪儿不舒服？”
    三个多月没见，范以明憔悴了许多，眼下有隐隐的暗沉。
    “不是我，是我姐。”
    “静茹姐？她怎么了？”
    范以明沉默地走在前头，在楼道尽头的一间病房前停下来：“你自己看吧。”
    病房的门开了，窗边的病床上坐着个女人，一身病号服，背朝门口，脸对着窗户。
    蒋翊走进去，听见脚步声，女人没有回头。
    “静茹姐。”蒋翊叫了她一声，范静茹像没听到一样，稳坐窗边，岿然不动。她过去苗条漂亮，很注重打扮，现在可能胖了二十斤不止，整个人圆润了许多。
    蒋翊看向范以明：“她怎么了？”
    范以明脸上没什么表情：“疯了。”
    “疯了？”
    原来相貌清秀的范以明，现在嘴角挂着泛青的胡茬，蒋翊看他憔悴的样子，皱起了眉头。
    蒋翊喜欢范以明很多年。从初中到高中，从确定性向到小心暗恋；从大学到读研，从默默守护到努力争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但暗恋的甜蜜却总伴随着苦涩。
    谁叫他喜欢他呢。
    他走到床边，把手轻轻搭在范静茹的肩上：“静茹姐，我是……”话还没说完，范静茹突然回过头，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他以为她想起来了，正要再说点儿什么，脖子突然被一把掐住。
    “姐！快放手！”身后的范以明扑过来，拉开范静茹的手把她按在床上，回头对蒋翊说：“把带子给我。”
    “什么带子？”蒋翊捂着脖子，眼泪花儿都咳出来了。
    “那边！”
    范以明接过束带，又从抽屉里掏出针管和药，给范静茹打了一针。
    “幸好她手劲儿不大。”蒋翊看范以明收起针管，揉着脖子问：“这些难道不应该大夫来做吗？”
    “这里不是专科医院，他们要是发现我姐还有狂躁倾向，就不会允许她住这儿了。”范以明拉住他的手腕，“我不想让她住在精神病院。而且，她很本来已经好多了，我还以为看到你……唉，怎么会这样。”
    范静茹此时闭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昏睡。
    范以明领着他穿过走廊，来到医院后面的小院子。午后的阳光特别刺眼，他们坐在离病房楼最远的一棵树下的长椅上。
    以前上学时，蒋翊常和范以明在午休时间跑到操场，挑个位置不错的地方，范以明把头枕在蒋翊大腿上午睡，蒋翊自己捧一本书，坐到僵也不会乱动。放学后范以明把他拖到自己家，美名其曰“一起写作业”，其实多半是蒋翊写，范以明抄，然后两人再一起打游戏。蒋翊就是那时认识范以明姐姐的。
    范静茹从小就长得生动好看，笑起来脸颊缀着浅浅的酒窝。她只比他们年长两岁，性格娴静，是那种一放学就回家，从来不会晚归的好学生。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个很宅的女孩子，朋友也不多，只有一个闺蜜偶尔过来玩，蒋翊碰见过两次。每次蒋翊去，她都会给他们端上来好吃的水果，那都是蒋翊自己家里不会买的、很昂贵的水果。
    “3月份的时候，我妈和我说我姐失踪了，哪儿都找不到人。”范以明抬头看着对面病房楼的窗户，缓缓说道：“电话联系不上，家里也没人，谁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后来，我找人撬开了她们家门，你猜怎么着，她一直在家，把门反锁了，谁敲都不给开。我们进去的时候，家里的味道，怎么形容呢，我还以为她死了。”
    蒋翊扭头看着他，还是当年那双眼睛，只是不复当初的率真无忧。汗水顺着额头淌下来，蒋翊忍不住伸手替他擦了一下。
    “什么都不说，什么都问不出来，我都怀疑她不认识我们了。我妈急的住了院，我爸倒是没事儿，只是说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嫌她丢人。我哥嘛，你知道他，只知道挣钱，什么时候管过我们。”
    “那现在，只有你在照顾她？”
    “嗯，和单位请了一段时间假，后来状况好些，就抽空过来。我难受的不仅是我姐疯了这件事，而是我竟然连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不知道！她能指望的人只有我，我却像个傻子一样一无所知。”范以明撑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蒋翊伸出右手覆在他的手上：“别急，我也算是和静茹姐一起长大，我帮你一起想办法。对了，她不是结婚了吗？她老公呢？不管吗？”范静茹结婚的时候蒋翊正好在外地上学，没能赶回来，也没见过这个“姐夫”。
    范以明冷笑了一下：“离了，我收拾她家的时候，找到了离婚证。都离了大半年了，家里人谁也不知道。其实，我猜这事儿跟我姐夫……不，是跟她前夫有关，只是还不确定。”
    范静茹结婚也不过一年有余，这么短时间就离婚了，确实可能因为婚变精神受打击。
    “那他人呢？你有去问过吗？”
    “当然是否认了，谁会把不好的事往自己身上揽？他都不肯来医院看她一眼。”
    “这么绝情……”
    范以明抬头看着他，问：“阿翊，你这个暑假有什么打算吗？”
    “没什么打算，就打打工呗。”
    范以明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我想请你帮我个忙，你放心，我给你报酬，你打工挣多少，我给双倍，你一定要帮帮我。”
    范以明的眼睛亮亮的，从小到大，每次被这双眼睛一盯，蒋翊就彻底沦陷。只要范以明张口，蒋翊从来就说不出一个不字。无论打架还是功课，蒋翊为了范以明，硬生生把自己练成了文能上得考场，武能入得战场的全能型人才。
    像小时候无数次答应过的那样，蒋翊点点头：“跟我还说什么钱不钱的，说吧，需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