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百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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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时分,花错便已醒了。
多年的积习难改,纵然昨日发生许多事情,人也是伤病交加,他却依然如往常般一早醒来。
身上虽依旧痛得厉害,却也并非不能忍受。
头却沉重得仿似压着块巨石。
花错费力地撑起身子来,坐在床沿。一边喘着气,一边尴尬着看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身子和被褥上一滩让他无语的血迹。
他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的屋子,怎么上的床,而且居然连衣裤都没有穿。
花错依稀记得自己当时是被人救了,只是他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模样便失去了知觉,唯一的印象只是那人身上有一缕似有似无的熏香,仿佛应该是他所熟悉的,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身上仍残留着一些药味,想起自己昨夜昏睡时似乎朦朦胧胧感到有人给自己上药。难怪身上的伤并不像自己原先想的那么重。
一想到上药,花错的身子忽然便僵住了,脸红一下白一下的,暗想那人该不会连那个地方也替他上了药吧。
花错这会想死的心都有了,本来一时不慎被严平之那么折腾已经够窝囊的了,如果还被某个不知名的大侠……
花错把头靠在自己胳膊上,闭上眼,深吸了口气,一定是自己想多了,人家一番好意,怎么可以往那方面想,看来是被昨晚之事影响,自己的心思也变得龌龊起来。
稳定了自己的情绪,花错便试着起身。虽然身子仿佛着了风寒,浑身滚烫,头疼欲裂,身上那些伤处更是一阵阵地刺着他的神经。
但想到只要再挨过一天便是休沐,花错便不打算告假。
昨晚这种事他实在没脸跟人说,不如自己悄悄忍了,息事宁人便是。何况严平之虽是混账,昨晚却明显是被人施了迷魂术才会对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若是他真去告官,只怕反而称了那背后搞鬼之人的心,徒然让严首辅那些人难堪,给朝中添堵罢了。
于是花错扶着墙,慢慢挪到衣柜前,取了衣服给自己穿上。待一切穿戴妥当,时辰竟已是不早了。没想到平日里举手便能轻易做成的事,今日竟费了他这许多时间,额头和后背已经又出了层薄汗,那新换上的中衣贴在背上,风吹过时,凉飕飕的一阵寒意。
走到院里,却见地上仍然一片狼藉。自己被撕碎的衣服,和那个几乎把他整死的破酒壶,都依然散落在原处。花错看着心头一窒,忙握紧拳定了定神,慢慢走到水缸前,捧了些水给自己洗把脸,漱了个口。虽然仍是头痛欲裂,神志却总算稍微清醒了些。
从家门口到翰林院,平日里花不了多少时间。只是今日那路仿佛特别长,待走到自己桌前,花错觉得自己的所有力气已经用尽。取了这日要做的事情记要文书,便坐了下来,忍着头痛,慢慢地撰写。
这一坐,便是一整日,直到黄昏才起身离开。
花错慢慢挨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他一整日水米未进,居然都不觉得饿。脑子里也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总觉得像是和周遭隔着层什么似的,恍惚而不真实。头和身子倒是不怎么痛了,大概也是痛久了,感觉也变得麻木了。
像是梦游似地走进院子,干净整洁一如既往的小院令他怔了一会,记得早上出门时并非如此。只是此刻他昏昏沉沉的也没有细想,直接推门进了屋。
走进屋里,却看到圆桌前站着一人,身材挺拔匀称,穿了件雪青色云锦长袍,束着同色的抹额,手里拿着把折扇,分明是个风度翩翩雍容华贵的人物,偏偏那张脸却用一块白色丝巾遮着。
花错平日心思敏锐,何况这人的身形他也见过数次,本该一早便认出的。偏偏这会他烧了一天,整个人懵懵懂懂,不在状况,傻傻地看着那人,居然也没看出什么来,心里还想这人倒也奇怪,既然都已明着登堂入室到自己家里来了,却还要藏头遮脸怕他看见,也不知是什么目的。刚想开口询问,便又闻到昨夜那一缕似曾相识的淡淡熏香来,他此刻虽烧得有些糊涂,却也意识到眼前之人便是昨晚救了自己的恩人。
当下拱手作揖,诚心谢道:“昨夜承蒙阁下出手相救,花错不胜感激。”他自昨晚便不曾说话,此刻一开口,声音嘶哑生涩,把他自己都吓得愣了愣神。
那人随意地摆了摆手,并未开口说话,只是凝目端详着花错,目光灼灼也不知想的什么。
此刻见花错的脸比起昨日憔悴了许多,衬得那双眼益发的大了,那眸子虽少了些往日的神采,却也依然漆黑透亮如琉璃,两边脸颊却是异样地泛着潮红。这番病态在窗外透入的夕阳衬托下反显得异样的艳丽绝伦,让人不由自主地对他又怜又爱。
屋子这会是极静的。两人相对而视,默默站在那儿,各自也不知在想什么。
花错心里虽感激那人,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人的意图不明,况且故意遮了脸掩盖身份,所以一时他也无从问起。何况他自己头晕得几乎站不住,更不用说去想什么话题聊天了。
两人如此沉默相对片刻,气氛便有些怪异了。
这时一个婢女端着个盘子进来,里面放着个药罐,一旁还着个瓷碗。那婢女十六七岁,眉目清秀,一双清亮的杏眼,嘴角含笑,虽是丫鬟装束,但身上衣衫的材质和举止神态,俨然是个上等丫鬟,浑身透着出自官户人家的大气与伶俐。她小心地将盘子放在圆桌子上,把药罐的盖子掀开一条缝,一股药香随之飘出。那婢女提了药罐,往碗里倒了满满当当的一碗黑褐色中药,端到花错面前,笑道:“这是我家主子让红薇替公子熬的,熬了两个时辰呢,公子快趁热喝了吧。”
花错心里越发觉得奇怪,那人不但堂而皇之进了他家,居然还带了个贴身丫鬟来给他熬药,偏偏也不开口说话。只是那人虽然行为怪异,但从昨晚到现在都是好心好意对自己,此刻倒是不好意思拒绝。
于是看了那人一眼,伸手接了药,也没有吹,便举起递到嘴边。
“小心烫。”那人见此,一时着急便忍不住说了一句。
花错身子一颤,那碗已哐当一声掉到地上,黑褐色的药水洒了一地。花错没去看那人,只一味死死盯着地上的碎碗片,手搁在桌上,慢慢握成了拳。
那人知道这么一句话,已经让花错认出了自己,暗中叹了口气,将脸上的丝巾取下。露出一张俊逸出尘的脸,正是恭王赵斌。
花错此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若说这世上有谁是他最不愿见到的,那便是眼前这人了。就算以往的种种他都不去计较,但赵斌在大佛寺对他的轻薄,之后又故意向崔家提亲,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居然被赵斌如此对待。
“出去。”花错终于开口道。
赵斌往前跨了一步,纠结了会,终于开口:“玲珑,你听我说……”
“出去。”花错重复着,声音虽嘶哑,却固执。为什么又要叫他这个名字,他最憎恨的名字。
“不可能。”赵斌沉声道。
“你。”花错终于抬头看着赵斌,那眼中深埋着的久远的痛苦此刻都泛了出来。这么多年了,再次仔细看这张脸,那些被他刻意忘却的痛彻心腑,绝望和屈辱又一次如山倾海啸般铺天盖地的向他袭来,压得他无所适从。他只觉得眼前金星飞舞,额头两侧的血管突突乱跳,一时脸上的血色都退了去,身子晃了晃便有些站不住了。
赵斌赶紧上前一步扶住花错,眼底的深情一览无余,温柔地轻声道:“我不会出去,除非你好好喝药,把身体养好。”
花错听了一怔,有些不适应赵斌这般对自己。这人究竟想要怎样?想起当初自己所受种种,心中益发愤闷,冷哼了一声,扭头不去看他。努力甩开赵斌扶着自己胳膊的手,固执地道:“不需要!”
“玲珑!”赵斌见他如此固执,便干脆凑近,一把搂住花错。
花错大骇,挣扎着试图推开他,一边怒道:“你!……你放开。”
“这不可能。”赵斌双臂微一用力,把花错紧紧箍在自己怀中。自己怎么可能愿意放开,这个人,他苦苦思念了八年的表弟,如今才重新寻到,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花错被病痛折磨了一天,此刻早已筋疲力尽,手足无力,自然挣扎不脱。只是心中益发气苦,眼底已弥漫出一些雾气,颤声道:“赵斌!你怎可以如此……”
“你答应好好喝药,好好休养,我便放开你。”赵斌附在花错耳边,低声劝道。
“若不然,我便把你带到恭王府,把你留在我身边,让御医来给你细细疗伤。你最好想清楚,自己选想要干什么。”他很清楚,表弟素来脸皮薄,让御医给他治疗那种伤,还不如杀了他来得容易。
花错一窒,脸色已窘得有些泛红,明知赵斌是在威胁自己,却到底无法固执下去,默了会,无奈道:“你……先放开我。”
赵斌嘴角微扬,放开了花错。
花错虽在赵斌要挟下服了软,心里终究有些不平,也不去看赵斌,绷着脸只冷冷道:“把药给我。”
那红薇早已又找了个碗来,将药罐里最后剩下的药都倒了出来,却也只有半碗了。
赵斌微微皱了下眉,暂时也没有其他办法,把那碗接了,给花错端去。
花错此刻倒是干脆,接了碗,直接仰头一口气把药喝了。抹了下嘴角,把那碗还给站在一旁的红薇。
赵斌从怀里取出个纸包,从中拿了个果脯递给花错,如哄孩子般温柔地问道:“苦么,我带了你喜欢的蜜饯……”他可是清楚记得当初玲珑每次看到蜜饯两眼放光的样子。
花错却是连眼角都没有看他一眼,径自转身走到床边,和衣躺下,面冲着墙闭上眼。再不肯搭理他。
赵斌尴尬地愣在那儿,隔了会,才讪讪地把蜜饯收了起来。
看着面墙而眠的花错,一时间,也不知自己心里的那些纷乱的情愫到底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