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十六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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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错回到家中已是半夜,因为是月初,天上还未有新月,群星倒是越发的明亮起来,缀满了整个夜空。
    同往常一样清洗后换上了修默的内衣,花错便上了床。想想这几日连梦都不曾梦到修默,花错便也有些纳闷起来,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他这时时惦记着修默,何以竟是梦不到人呢。倒是今天提到赵斌的事,让他又不免有些心神不宁。分明已是翻了篇的过往,偏偏如今总是再次机缘巧合地被提及,莫不成修默也是感觉到了,所以竟连他的梦里也不肯来了么?
    花错如此胡思乱想了许久才迷迷糊糊地入睡,果真便梦到了修默。只是梦里两人之间却隔了一道冰墙,那冰墙看上去也不算厚,他能清晰地看到墙后站着的修默,却不知为何用尽力气也无法把着墙砸开。花错只能不断地拍着那墙,大声叫着修默。修默却一直安静地站着看着他,然后冲着他笑,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温柔,温柔到让花错感到心痛和不安。他情愿看到修默笑得大大咧咧,笑得没心没肺,笑得恣意畅快都不要看到那种温柔的笑,那种分明是悲哀到了极致,无奈到了极致之后才会最后化成这温柔一笑。花错紧贴着冰墙,冷得浑身发抖,却偏偏再也叫不出声来,眼看着修默那样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慢慢消失在冰墙之后。
    不可能,为什么会是这样!
    花错从梦中惊醒,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身子也仿佛浸在冰水中一般依然不受控制地颤栗着。
    ……
    修默的头依然昏昏沉沉的,但到底恢复了一些意识,眼皮很沉,一时半会还无法睁开。
    他太大意了,明知那个寺庙有问题,他该多带些人进去的,可惜当时那个身形古怪的僧人动作太快,他怕跟丢了,只能追上去,然后在那个大殿里便中了迷香。修默此刻有些懊悔,那僧人的武功太高,他这一出事,自己那些手下都不是那人的对手。
    若是花错在就好了,每次遇到事情,花错总有办法解决。可惜如今花错不在,自己这个样子事后被他知道,会不会笑话自己?事后,如果还有事后的话,笑也由他笑去罢。花错笑起来总是那么好看,让他忍不住便想亲上去,以前一直不敢,努力忍着,如今却再也不用忍了,花错也是喜欢他亲他的,用一副讨糖吃的模样来索吻,也就只有花错这个傻瓜了吧。
    修默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微笑,慢慢睁开眼,周遭的景物由模糊到清晰,而他的心却是渐渐冷了下去。
    这是一个由岩洞改成的冰窖,四壁都堆满了冰块和……冰人。那些失踪的人都在这冰窖中,被做成了兵俑的模样,只不过是跪着的冰俑。一排排呈弧形冲着中间放着的冰床跪着,其中也包括修默。修默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了,只能保持着目前这种诡异的跪姿。显然在他失去知觉期间,他的筋脉关节都已被弄断,然后被固定好一层层浇水后冻成现在这个姿势。除了头部还未被浇水,但他可不认为那是出于某种善意,修默想张嘴,却发现自己已无法开口发声。因为冻着所以倒也没觉得有多少痛苦,有些钝钝的,麻木的感觉,连思维也变得迟钝起来。
    修默既动不了,只能往前看,那冰床上躺着一个人,脸上带着面具,衣服和鞋子都是极其精致华贵的,颜色却并不鲜艳,雅致的天青色,上面由大团银色绣花。双手合在腹部,手底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冰床四围隐约贴着很多图案,修默正想凝神细看,便听到脚步声传来,一个身材消瘦,面色惨白的中年人出现在冰窖之中。
    那人脸上的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白,虽然瘦却并不羸弱,从步履和呼吸间便能看出他的内功极高,正是他原先跟踪的那个僧人。他走到冰床前把一张拓印好的纸片贴到冰床边上,修默这才发现,那是他随身的暗影腰牌的拓片,看来床边这些图案都是那些死者的腰牌拓片。
    那人贴完拓片,又仔细地整理了一下床上之人身上本来就十分平整的衣服。然后恭敬地小声说道:“少爷,林波这次多杀了几个人,但那是他们自己找上来的,不能怪我。本来大少爷要我答应不再杀人的,可是想到少爷和老爷一家所受的委屈,我怎么也忍不下这口气。所以林波答应了每月只杀一个,这次多杀了,那这几个月林波就不出去了,在这儿多陪陪少爷。
    “当初咱们山庄加上少爷一共死了二百四十八人,等林波杀满这个数也就不杀了。到时候,我也下去陪少爷。
    “林波没用,少爷出事时让我去找那个花小姐还荷包,可惜我当时耽误了,等事后再过去时,花小姐已经死了,她被族里的人浸了猪笼,因为她肚子里有了少爷的孩子了。这个荷包少爷既然当宝贝一般,就好好留着,说不定在底下便能和花小姐见到了。“
    林波说着又把那少爷手中的荷包摆得更妥帖,然后小心地把少爷的手重新放好,过程中袖子滑下半截,露出胳膊上恐怖的伤口,有些地方只剩下森森白骨。林波把那少爷的衣袖都拾掇好,长叹一声接着道:“少爷当初让林波习武,说那样就可以一直保护你,可我既没能救少爷,又没救成花小姐和少爷的骨肉,是我辜负少爷的期望了。”
    林波这辈子没什么远大的志向,二十岁以前,保护少爷是他生活唯一的重心。二十岁之后,他心里唯一想的便是为少爷报仇。
    林波想起小时候,那时他才九岁吧,父母死了,他被婶婶卖到蒋家,做少爷的书童。少爷比他小一岁,长得好美,粉雕玉琢的,比女孩子还漂亮精致,一身织锦的小袍子,小鞋子上还各缀了个小红球,颠颠地跑到他跟前。那时他刚换了书童的衣服,窘迫极了,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少爷却是毫不在意地问了他的名字后便拉了他的手,咯咯笑着带他往后院跑,一起玩陀螺,放风筝。那天少爷玩累了,他背着少爷回房,少爷趴在他肩头睡着了,少爷的呼吸弄得他的脖子痒痒的,可这却让他心里很快乐,那种被信任被依赖的感觉真好,那时他便发誓要一辈子好好保护少爷。
    少爷待他很好,总是带着他玩,还教他认字读书。不过他不喜欢读书,因为少爷太聪明,少爷觉得简单的东西,其实他总是觉得很难。
    虽然蒋家的孩子都要习武,但少爷却不喜欢习武,总是偷偷溜掉,或让他做替身。后来老爷知道了大发雷霆,蒋家的武功是只传家人和弟子的,他那时只是书童是不能习武的。
    可老爷要罚他时被少爷拦住了,少爷说林波既然和自己在一起,就有权习武,他自己不喜欢习武,只要林波学了就能保护他。老爷问少爷:“难不成林波还能保护你一辈子?”少爷便看着林波问:“你会保护我一辈子吧。”林波当时很认真地重重点了点头说:“嗯,我会。”老爷被他们这种幼稚的样子气笑了,却也不再阻止林波习武,可能在老爷眼里,他们当时那种少年时期的友谊和信任也算难能可贵吧。
    从那以后,林波学武比谁都刻苦,他希望自己变强,即使不可能像老爷那么厉害,至少也要像大少爷那样,只有那样才能保护好他的少爷。
    可惜纵然他习了武,到底还是没能保护好少爷。正是因为这样,林波才无法原谅那些伤害了少爷的人,而最无法原谅的则是他自己。林波把自己困锁在这种仇恨和自我憎恨之中无法自拔,除了不断地杀掉那些卑鄙无耻的差人,林波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该如何继续下去。
    也许,对林波而言,少爷早就不仅仅是他的少爷,而是他的信仰,也是他的挚爱。
    从小,林波就经常偷偷看熟睡的少爷。林波本是睡在外间的,但少爷小时候睡觉的时候经常因为满床打滚而摔下床,林波便只能睡在少爷外侧,替他挡着。从那时开始,林波便喜欢上了看少爷睡着的模样。因为平时,林波是不敢如此仔细盯着少爷看的,只有这种时候,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少爷漂亮精致的小脸,看那长长的睫毛在睡梦中轻轻地颤动,看那漂亮的小嘴时而微笑时而撅起,有时候,林波能痴痴看上半天。即使后来少爷大了自己睡,林波也总是给自己找些借口,比如少爷的被子有没有踹掉,少爷会不会晚上口渴,过去在床边站上一会,看看少爷的睡颜。
    当然,林波对少爷的爱是不参杂其他龌龊的念头的,他唯一的愿望也不过是一辈子守护着自己的少爷而已。
    林波旁若无人地跟床上那人低声说着,把那面具取下,痴痴看了一会才重新给那人带上。
    修默从林波拿起那面具时,心脏便忽然停顿了,那张脸上,纵然一半已被不知什么东西咬的面目全非,连嘴唇都没有了,但那剩下的一半眉眼,分明像极了花错。他方才从林波说的那些话里,便已猜到了床上躺着的那位,正是一直都不曾找到尸体的蒋家二少爷,蒋涵。此刻再想到花错的身世,莫非林波所说的花小姐就是花错的母亲花满堂?那花小姐死里逃生,到金陵后生下了花错,也就是蒋涵的儿子。
    难怪当初曹公公和陈首辅救了花错后,陈首辅居然会如此反常地收花错做义子,曹公公又急着让他去金陵调查花错的身世。原来他们早就猜到了花错是蒋涵的骨肉。
    难怪当初烟雨楼主鬼离火跳崖之后,曹公公却立刻让花错去继续追查鬼魂的下落,没让他去看鬼离火的尸体。原来鬼离火竟然是花错的大伯父,如果花错日后知道他自己居然是蒋涵的儿子,居然逼死了大伯父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可惜如今修默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陪在花错身边安慰他。
    林波说完了话,便向修默走来,眼前这个人虽也跪着,眼中却并没有多少恐惧或憎恨,不像其他那些人,临死前不停地哭泣求饶或大声漫骂,他听得烦了,后来每次抓到人后便立刻把嘴也封起来,省的他们吵到少爷。但这人不同,他的眼里居然充满了伤感和怜惜,让林波不自觉地想知道他此刻心里想到的究竟是谁,才会有如此的表情。
    当然,林波不可能那么做,五年了,自从蒋涛从他手中把鬼魂带走,让他独自留在这儿开始,他每月都会出去抓一个人回来,他只抓那些捕快和衙役,正是这种人渣当初折磨凌辱并害死了他的少爷,所以他发誓要杀满二百四十八个这种人,用他们的心他们的血去给少爷请罪,绝不会心慈面软。
    修默看到林波手中的短剑便明白自己今日逃不过一死。可惜不能再回去陪着花错度过余生,没有了他的花错大概会很伤心吧。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去安慰花错,不知道日后谁会像自己一样照顾他,这些日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按时吃药,咳嗽有没有好一点。
    修默也不知道别人临死前想的什么,但他自己真没什么可想的,他的人生,除了花错也没有什么大的志向。过去的那些事,无论他做过什么,都是按着职责做着该做的事,都没有什么可后悔,需要抱歉的。唯独想到和花错一起规划的未来,想到花错忍着冰珠折磨的痛苦,絮絮叨叨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心里便有一些遗憾,那样的日子是他最喜欢的日子,可惜竟是过不上了。
    林波的剑已经刺入了修默的胸口,轻轻一剜便把那颗还冒着热气的心挖了出来。
    修默怔怔地看着那剑尖上仍在收缩滴血的心脏,最后懵懂地想着,没有了心的他是否还能爱着花错呢,大概是可以的吧,他不是还记得这个名字么,花错,花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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