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很久以前就尝不出味道了。
    不知道的，以为瘦金坊换了厨子，所以做菜有时咸有时甜，不似从前。
    知道的，大多摇头惋惜，可惜那场火灾以后，那种细如泉水甘甜、浓如茉莉芬芳的菜再也吃不到了。
    瘦金坊的客人慢慢减少。
    门可罗雀。
    听雨在厨房站了一天，所有的菜择好，码齐放在案板上。
    锅底漆黑冰冷。
    今日没有客人。
    冷清的好像昨日。
    昨日大雨过后，天气似乎变冷了。
    一同变冷的，还有城中贵人们对他的耐心。
    瘦金坊中无人来，不见炊烟散，却闻有人叹，听雨要回屋收拾东西，纵然那人不计较，他也无脸留在这里。
    尝不出味道的人，做不出好菜。
    没有好菜的瘦金坊，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坊主不在，侍从说坊主外出办事，过几日才能回来。
    听雨便将手中书信奉上，将话说完便离了这里，纵使那人挽留，也绝不了他离去的心。
    大城繁华多姿，这里有数不尽的笙歌艳舞，还有过不完的好日子。
    听雨在城门口停下。
    城外冷清，城里喧闹。
    城墙拦出来两个世界。
    听雨望着斑驳的城墙，之后转过身子，脚步坚定的离开。
    此行，三天。
    停处，山水之间的小镇。
    听雨在一家小客栈【今朝酒楼】做帮工，工钱不多，老板却笑眯眯的许诺他管吃管住。
    这大概没有比这更要人心动的条件了。
    所以听雨便留下了。
    穿着小二的衣服，站在堂口，他有些紧张，纵使他久居酒楼，多时是在后厨，站在这里和人打交道，却是人生头一遭。
    做菜的是掌柜的女儿，名唤玲花，梳着两个麻花辫，眉清目秀，伶牙俐齿。
    她拍着听雨的肩膀，笑眯眯的让他不要紧张，还说这苍穹镇里的人都很热情，多半不会与他难看，听雨信了。
    客人不会与他难看，只是吃了玲花做的菜后，脸色变得很难看。
    于是听雨守在一旁，听他们说菜咸了肉又老了只有酒还能喝之类的话。
    客人走后，听雨将东西收拾进了后厨。
    酒瓶空空如也，唯有盘中的菜堆积如山。
    玲花的脸色如山石一般阴暗。
    最能感同身受的听雨安慰她菜不好吃但是酒好喝，却换来玲花的白眼，玲花告诉他，菜是她炒的但是酒不是她酿的，所以他们喝的下去。
    玲花没有做菜的天分，可是她喜欢做菜。
    听雨在今朝酒楼两天，便已知晓。
    因为一个人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时，身上会有光芒闪耀。
    那是对一件事的执着。
    听雨在后厨帮忙时，玲花偷偷喊了他，然后悄悄塞给他一双筷子，一盘子菜。
    她希翼的让他尝尝，于是听雨看着花花绿绿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菜，略微犹豫，便浅浅尝了一口。
    失了味觉，尝不出味道，但是口感还不错。
    最起码，软硬适中。
    待他将一口咽下，只见玲花眼中含着泪花问他可是好吃，听雨只能含糊道了句还行。
    玲花捧着菜飞快去了前堂。
    不多久哀嚎声不绝于耳。
    掌柜的坐在桌前猛灌茶水，观其脸色，红了白，白了黑，黑了青，花花绿绿，倒是和那菜一个颜色。
    玲花委屈的站在一旁，她不明白为何听雨说还行的菜，爹爹吃过后是这个反应。
    掌柜的瞪他。
    听雨摸摸耳朵。
    玲花搅着手指。
    气氛尴尬又和谐。
    玲花决定，以后要做好多菜给听雨。
    因为这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不嫌弃她的人。
    于是听雨第二日就受到了非凡的待遇。
    他有一条糖醋鲤鱼。
    掌柜的扒着白饭，又好奇这鱼是不是真的好吃，毕竟听雨的脸色看起来很正常。
    夹过一筷子，他高估自己的女儿了。
    糖醋鲤鱼，糖是糖，醋是醋，鱼是鱼，味不相容，又相互影响，这简直是舌尖上的灾难。
    能如此淡然的将灾难接下，掌柜的突然对他有了新的想法。
    半月后，掌柜决定将想法落实。
    他将玲花打发出去，拉着听雨问他可曾说了亲。
    听雨一呆，还没等他回答，掌柜的便开始细数自己女儿的好处。
    风尘仆仆赶到苍穹镇的男人站在今朝酒楼门口的怒不可遏。
    一阵梅香传来。
    听雨转过头。
    来人听雨认识，或许没人比他更熟悉。
    瘦金坊坊主，雁北。
    听雨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故表情有些呆愣。
    雁北环顾今朝酒楼，嗤笑，他看不起这家破旧的酒楼，更为听雨宁愿留在这里而不回瘦金坊而生气。
    更让他生气的是，他千辛万苦追来，却听到那人与他说亲，他没有拒绝。
    雁北很生气。
    听雨知道雁北很生气。
    一刻钟后。
    两人坐在今朝酒楼的堂前。
    掌柜的识趣上了楼。
    听雨说他没有味觉，担不起瘦金坊的厨子责任。
    雁北紧紧盯着他，不愿错过他的每一个表情，这张脸不过半月不见，却要他如此想念。雁北意味深长的告诉他，他当初开瘦金坊只为了留下他。
    听雨垂头，没了味觉，他便尝不出菜的好坏。雁北道，以后听雨做的饭菜他只一人吃，再不许别人议论它的好坏。
    听雨抬头问他瘦金坊存在的意义在哪里，雁北说，瘦金坊从来只为一个人存在。
    听雨垂头，他故意忽略雁北话中的含义，直说可惜了那好地方。
    玲花回来了。
    拎着一只鸡站在门口。
    望着雍容华贵俊美异常的雁北，愣住了。
    雁北看着这个俗气的丫头皱眉，若他晚来一步，听雨或许就要与她白头偕老，思此，目光带着敌意。
    玲花觉得自己可能喜欢这个富贵的俊公子，至少她还能正常同听雨说话，对雁北，却连一眼都不敢瞧的。
    雁北被留下一同吃饭。
    饭桌上，玲花觉得听雨或许更适合自己。
    那个富贵公子夹过一筷子菜，便同她爹爹一样，只扒着白饭，唯有听雨和她一起夹盘中的菜。
    故她望着听雨的目光中带着惺惺相惜的情意。
    雁北一盆冷水泼下，道出听雨味不能识的事。
    玲花记得娘亲以前同她说过，一个能携手白头的人，不一定富贵，但一定是那个同你吃到一起的人。
    她见了很多人，只有听雨。
    她以为，只有听雨了。
    听雨临走前，揉着她的脑袋，告诉她，每天中午都有一个年轻人前来用饭，明明很难吃，却硬是吃得脸色青白也要将盘中菜吃光。
    那人文质彬彬，还有些柔弱，只有在见到玲花时，脊背挺直，身上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那是对一个人，一件事的执着。
    听雨也曾见过这种光芒，在雁北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