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徐有贞狱中泄愤 玲珑手宫内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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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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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易主之事,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民众议论纷纷。林书等人听闻,无不骇然,任谦所观星象,竟如此准确。
百姓中皆有猜测太上皇是夺位的,但逯杲等人率领锦衣卫在京城奔走,有散播此种言论者,皆死无葬身之地。因此人人噤若寒蝉,不敢妄加揣测。
一夜之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林书想到了于谦,忙去找于谦,询问缘由。
于谦见林书匆忙赶来,也不恼也不忧,亦无虑色。
“太上皇篡位,陛下已被软禁起来,这天下如今是他的天下,朝廷是他的朝廷。徐有贞等人治国,百姓危矣。”
林书道:“既是如此,大人可有办法?若是石亨曹吉祥等人当道,必将大肆敛财,民不聊生。”
“廉颇未老,尚能饭,可我已老了,无计可施。林书,你若为地方官,便造福一方百姓,你若为京官,便佑天下黎民。我老了,做不动了。你们年轻人,该担起这个责任来。”于谦双手背在身后,语重心长对林书嘱托道。
林书还要说什么,于谦道:“走吧,林书,快走吧,不要再来了。”
说罢进了内院,林书想再说什么,顿觉哑言,言语实在贫乏无力,遂转身告辞。
石亨等人上位后,党同伐异,同于谦交好的人一律被罚。于谦和大学士王文也下狱,以谋逆罪论处。王文不堪此等诬陷,要为自己辩白。于谦笑道:“亨等意耳,辩何益?”
主审官将此事报告给英宗朱祁镇,他听后犹豫道:“于谦此前,的确有功啊。”
徐有贞怕皇上迟疑,进言道:“不杀于谦,这皇位坐的无名。”
朱祁镇这才下定决心杀了于谦。受于谦之事牵连的,还有朱骧。现由逯杲任新一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在朱骧治下,锦衣卫尚且宽厚,少酷刑,免滥杀。到了逯杲手中,俨然已是个阎罗殿。
于谦已知自己必死无疑,在狱中寡言罕语,一副将死之人不是自己的姿态。
皇上下旨抄家,于谦的私宅破旧,家中一个铜板也没有。只有正室紧锁,打开看时,里头唯有皇上赏赐的一件蟒衣,一把宝剑。负责查抄的锦衣卫当下流出眼泪来,捧着蟒衣道:“朝廷失去了一个清白好官,失去了一个忠臣啊!”
林书见贴告示的在墙上贴有关于谦的告示。大意是说于谦意图谋反,判死罪。林书当即怒不可遏,撕下告示道:“这样一个好官,都被诬陷判死罪,皇上真是不长眼!”
“你干什么干什么,小心把你抓起来!”
林书道:“说错了么?是非不分,黑白不明,不就是个昏君!”
其他百姓也纷纷附和,都道于谦大人一定是被冤枉的,那两个官兵平日里也知晓于谦的清廉,只能灰溜溜逃走。
林书不能让于谦大人蒙受冤屈,要到监牢里去看于谦。可是于谦是重犯,寻常人等根本不能进去。林书没办法,只能干着急。每日都去监牢外等消息。
于谦在狱中气定神闲的样子,让前来看他的徐有贞有些愤怒。
“马上就要死了,你还能这么自在的吃饭。于大人好兴致。”徐有贞坐在他的面前。
于谦笑了,夹一点鸭肉放在碗里:“为官多年,向来不顾饮食,随便什么都吃。如今什么也不用做,发觉这牢房里的饭菜比我平日里吃的还要好。自然胃口好。徐大人要不要尝尝?”
徐有贞拿起一双筷子,挽起袖子,将筷子倒立在桌上轻轻敲一下弄齐整,也夹了一块鸭肉吃起来。吃罢道:“于谦,我知你清廉,知你对百姓好。我在黄河治水的时候也是一腔热血。但你太刚直,太光辉,你容不得我。”
“我谁也容得,只要于百姓有福,我都容得。况且一切事情从来都不是我说了算,陛下若是容得你,百姓若是容得你,自然不是我能阻止的。”于谦说罢依旧不紧不慢地吃饭。
“不论如何,你已然是阶下囚了,而我,必将比你更厉害。”徐有贞大笑起来。于谦则笑而不语。
徐有贞见他不曾发怒,亦不曾悲伤,心里不过瘾。道:“你可知你护着的那位朱祁钰,在陛下复位那日听闻有人谋反,第一句话是什么?”
于谦不慌不忙地问:“大人但说无妨。”
徐有贞靠近于谦,在他面前道:“他问,‘是于谦么’?哈哈。”
于谦听此话,手抖了一下,徐有贞大笑着扔掉手中的筷子,站起来道:“于谦啊于谦,枉你清白一世,谁也不信你,皇上不信你,朱祁钰也不信你。你就是一条狗!”
于谦紧紧抓住手中的碗,徐有贞终于放肆的笑起来,他从未觉得如此开心,似乎把此前于谦对自己的压抑都发泄出来一般。杀死于谦并不能让他快乐,扳倒于谦也不能让他身心舒畅,他要凌辱他,从精神上摧毁他,他想要看见于谦抓狂,这样他才算真的赢。此刻,他心满意足,就是这样一份失望与恐惧,流落在于谦的脸上,显得他如此狼狈而可怜。
于谦最终把碗放在桌子上,夹了点菜,又端起来,恢复了气定神闲,徐有贞才开心没多久。于谦道:“百姓信我是清白的,我便无悔。此生无悔。”
徐有贞道:“他们信你又有何用,你就快死了,谁信都没用了。哈哈!”说罢徐有贞像乘风一般快意自在地离去,这真是他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了。
蓝棋留在此处看守。待徐有贞走后,他对于谦道:“于大人。我”
“没有于大人,这里只有于谦。”
蓝棋正要说什么,却见两人过来。“司徒逸?你们怎么进来的?”
“要进这里,对我们来说不难吧?”司徒逸反问。
于谦发现了他们,正是此前每年看望自己的那两个人。
原来他们二人是来救于谦走的。蓝棋本来就十分敬佩于谦,有意放他走,如今司徒逸两人来了,正好可以带他离开。蓝棋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
司徒逸跪下道:“请于大人跟我们走吧!后半生我们自能供养大人衣食无忧,于公子我们也会带走,到时候隐姓埋名,不理会朝堂之事,断不会有人找到您和于公子的。”
于谦却拒绝了。他道:“我一生清白,逃走岂不是坐实了谋反之罪?况且我已到了这般年纪,不想折腾了,你们先走吧。快点离开这,不用理会我。”
“大人,我们不能看着您死啊!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带您走。”
“若是执意如此,便是害我。我便在这自尽。”
“大人!”司徒逸心里着急,于谦仍不愿意。
他们不好勉强,道:“那大人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于谦沉思道:“小儿年幼,被发配龙门,还望二位,多多担待。”
司徒逸应下了,于谦站起身,手背在身后,望着窗外,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仍旧把眼睛睁得很大。他已须发半白,却依然昂首挺胸。窗外的风吹进来,宽松的囚服微微浮动。
司徒逸见他如此决绝,本要走,却又抱着试试的心态问道:“大人果真不愿意走么?”
于谦没有回头,轻轻吟起自己年少之时所作的一首《石灰吟》来,那浑厚低沉的声音在监牢里回荡: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司徒逸被深深感染,连蓝棋也感到震撼,不忍去看于谦的背影。
司徒逸在于谦身后,掀起长衫,恭敬的拜了一拜,叫了句“于谦大人”,领着小师妹离开了监牢。
于谦在这监牢里,此后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蓝棋道:“武林之中,可称侠者,祝亭云也。朝堂之上,可称好官者,大人也。”
待到于谦斩首之日,阴霾四合,天下冤之。
林书等人站在楼上,正对着于谦,于谦不曾看见他。同林书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司徒逸和他的小师妹。
林书同他交谈起来,司徒逸只言于大人对自己有恩,特来送行。
“今年颇不太平似的。一时间江山易主,祝盟主死了,于谦大人也要含冤而去。”林书叹道。
任谦道:“命如此,亦,亦说不清也。”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伤感。于谦既至,监斩官是石亨的人,迫不及待要行刑。然天气诡谲,刽子手亦心惊胆战,道:“此举恐是有违天意,日后怕是要遭天谴。”
监斩官也有些害怕,但若不斩于谦,便是违抗皇命,因此一狠心下令斩首。场下百姓无不哭泣的。有人上前要阻止,逯杲派了锦衣卫来维持秩序。谁也无法上前。
司徒逸等人在楼上亦不忍看,手都要将桌子拍烂了。于谦抬头时看见了林书,林书以为于大人可还有什么要说的。谁知于谦只笑起来,那笑容和祝亭云当日在监牢里对自己笑的如出一辙,林书的心像被钉在了柱子上,动也不能动。周围人的哭声也听不见,刽子手落刀的声音也听不见。只见人群缓慢移动,越来越模糊。于谦的鲜血溅在台子上,安安静静。林书的眼睛一黑,昏倒过去,旁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于谦之死,《明史·列传·五十八》中记载如下:
死之日,阴霾四合,天下冤之。指挥朵儿者,本出曹吉祥部下,以酒酹谦死所,恸哭。吉祥怒,抶之。明日复酹奠如故。都督同知陈逵感谦忠义,收遗骸殡之。逾年,归葬杭州。
林书醒来时,任谦阮中琴等人都在,司徒逸也在。
他不知何故,见他们在眼前,听不见他们说话一般,只见他们嘴唇在动,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才渐渐能听见些声音。
阮中琴问林书病情,司徒逸道:“并无大碍,他不过一时刺激太过,气脉受阻,待他自个儿调养过来便可。”
因司徒逸此前在宁城颇有名气,阮中琴遂安。任谦等人仍旧不放心。阮中琴道:“任公子且宽心,司徒神医医术高明,他说无事,必然是无事。”
阮中琴此言稍安众人,至晚间林书已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回转过来。于谦既死,人死不能复生,屋内人莫不叹息。
司徒逸见林书已痊愈,起身告辞,问其故,言送于冕公子。众人忆起于冕公子发配龙门,其妻张氏发配山海关。于谦大人一世清廉,付玉筝道:“此去路上必缺盘缠,无银钱于押差买酒吃。到了龙门,亦不知何日能返。这里有两份银钱,各黄金五百两,并琐碎银子二百两。这黄金司徒公子带在身上,银子分时付与于冕公子。至到龙门,以黄金上下通融,可给公子寻个轻便差事,亦有余资。于夫人亦如是。”
司徒逸谢过,又感付玉筝不愧是商门之女,打点盘算皆考虑到了,自愧不如。付玉筝同阮中琴因是闺门女子,付玉筝有孕在身,遂不能送行。
次日司徒逸并小师妹,林书任谦四人去送于冕。
于冕与张氏同日出发,此去之后,恐难再见。分别之时于冕紧握着张氏的手。押差亦感动,不曾催促。
林书见此情此景,吟道:“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然不可长久逗留,总要出发,张氏先走,于冕在后流着眼泪哽咽喊道:“娘子万望保重身体,勿以于冕为念!”
司徒逸另小师妹暗中保护张氏,自己则暗中护送于冕。两人离去,不在话下。
于冕同张氏分别之情,颇触动林书,任谦亦低头不语。二人回时一路无话,世间离别常在转瞬之间,都道无常。恐此次离别,再无重见之日。方知人尚在时,需好好珍惜才是。奈何生离总苦于死别。人死了,便知是命,年岁久了也能释怀。然活着不能相见,终是苦痛。人生短短数十年,有多少时日总和心中所念聚少离多。
朱祁钰被废为铖王幽禁在西苑,正如当年他将朱祁镇幽禁在南苑一样。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再无力宠幸任何人。李惜儿也在后宫之中,曹吉祥见李惜儿容貌可人,此前在朱祁钰身旁,不曾得手。如今朱祁钰大势已去,而自己是拥立新王的功臣,在后宫权力日盛,见了李惜儿,少不得轻薄。
一日曹吉祥命人带李惜儿到自己住所,要行男女之事,李惜儿不从,曹吉祥一巴掌甩在她脸上,骂道:“不过是个下流女人,伺候了几天皇上,就真把自己当皇妃了?”
李惜儿被打,一个趔趄撞在几子上。脸上火辣辣地疼,她反倒蔑笑起来,瞪着曹吉祥道:“一个阉人,也想行男女之事,我怕您,无福消受。”
曹吉祥是个宦官,李惜儿这话可谓一针见血,刺痛了他心中隐秘所在。为证明自己,使出许多办法折磨李惜儿,其间诸多残忍行径,实难述说。
李惜儿不愿受此折磨,情可一了百了,总好过如今生不如死的日子。
正要投井,却被人拉住,此人是谁?却是玲珑手。
李惜儿不认识他,问道:“你是何人?拦我作甚?”
“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生的这么好看,却要自尽。看来不是天妒红颜,是红颜不愿活。”玲珑手靠着一颗老槐树,望着李惜儿。
“我死我的,与你何干?况且此是内宫所在,你非阉人,如何能进来?”李惜儿本一心寻死,玲珑手的话又让她生气,却不似之前那么想死了。
“天底下,就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又道:“不就是被欺负了,还寻起死路来。我来这,就想偷点宝贝走。谁知看见你在这寻死。我心善,救你一命,你如何不谢我?反倒质问我。”
李惜儿见眼前人伶牙俐齿,也不争辩,细想他的话,突然有了主意。问道:“你既能进宫盗财物,必然也能出宫。若是你能带我走,我也有财物可给你,如何?”
玲珑手笑起来,问道:“如今不想投井了?世人都道风尘女子多聪慧。姑娘果然不是一般人。你有多少宝贝可以救你自己?”
“你想要多少?”
玲珑手伸出一根指头,李惜儿问道:“一千两?”
“姑娘在春玉楼,多少五陵年少一掷千金,难不成姑娘这等花容月貌,青春年华,只值这区区一千两么?”玲珑手说罢摇摇头。
李惜儿知他胃口大,便道:“我在春玉楼,瞧着风光无限,可多数给了鸨母。自己留下的屈指可数。这些年的体己,也不过万两,你若是要,全部给你便是。”
“你果真只有这么些了么?”
李惜儿不看他,道:“你若是不信,自个儿走便是,只有这么多,你若不愿意,我亦不求你。”
玲珑手本想诈她,奈何见李惜儿不愿多给,想着有总比没有好。万两已然是巨款,够玲珑手用好一阵。当即笑道:“逗你玩,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我们究竟怎么出去?”李惜儿试图逃跑过,但大内森严,如何逃得出。
不容李惜儿多想,就被玲珑手点了穴道。醒来时已在宫外一出荒野上。
玲珑手坐在一旁,李惜儿倒在地上,她撑着自己起来,手上一个九转银铃镯作响。玲珑手道:“这镯子瞧着也不错。”
李惜儿忙捂住道:“除了这,余者都可以给你。”
玲珑手觉得有趣,调笑道:“哟,哪个情郎送的么?这样在意。”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她已经不在了。这镯子如何也不能给你。”李惜儿越发坚定。
玲珑手也不是无情之人,遂罢。又道:“你这模样是可以算得上绝色,可惜我对你没兴趣。不然你就危险了。废话不多说,银子先存在你那,我若是缺钱便去找你。万两银子我哪带得走。你可记着,莫不认账。”
“你好生狡猾,若是如此,日后我所积便全是你的。”李惜儿亦不是吃素的。
玲珑手倒很欣赏她,道:“你的确精明,我都不如你。你若是不想给我,自己花掉也成。这么多钱,一时半会也花不完。”
“我若是猜的不错,你是盗侠玲珑手?”
“眼光不错嘛!怎么看出来的?是不是被我标志性的风流倜傥给折服了?我就说我不要长得这么帅嘛,太容易被发现了。”
自恋——这是李惜儿心中的真实想法,可是她却道:“能自在出入皇宫,又如此爱钱,除了玲珑手,没别人了。”
“我可以当你在夸我。”
“我很好奇像你这种男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别说了我不喜欢女人。”
“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嘿,我发现你这个女人,奇怪的很。一上来别的都不问,单问我喜欢什么样的?怎么?你看上我了?”
自恋——李惜儿脑中眼前又一次飘过这个词。“我长在青楼,对男女之事很感兴趣,所以问问。”
“你可是老手了,还问我?”
“阅尽天下男子,也不错。”
玲珑手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在这片旷野上,玲珑手难得如此爽朗道:“我喜欢聪明的女人。”
说罢玲珑手又不见了,他总是如此来去匆匆,不提防什么时候就出现在了什么地方。
李惜儿虽脱离虎口,又该去何处呢?她本是风尘女子,风月场上卖笑生活。自己逃出来,定然不可再操此业。须远离京城,他处谋生。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郊外山坡上一片澄黄,远远看见护城河水像琥珀凝在那里,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看过京城,京城实在太遥远了。它安静还是喧闹,大还是小,都远远地离她而去。李惜儿自言自语道:“现在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往常这时候我才刚起来,总是没有尽头的寻欢作乐,现在脱离出来觉得外头的世界,真安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