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传国玺十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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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这份上,魏小姐再瞻前顾后就显得小家子气,她把心一横,索性豁出去,三步并两步上了二楼,随手一撩长幔:“我这不是怕你每天迎来送往,忙不过来,怕打扰了你吗?”
女人轻轻一拨琴弦,在呛啷的琴音里往贵妃榻上一倒,懒洋洋地单手支颐:“迎来送往,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也难为你打定主意要叛出冥界,还能这么泰然自若。”
魏离在她对面坐下,自顾自地拎起提梁鹦鹉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正躲不过,那不只能早死早超生吗?”
忘忧司主饶有兴味地瞧着她,把那青铜羽觞握在手心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你这话倒挺有意思……冥界创立三千多年,阳奉阴违的有,暗度陈仓的也有,不过明目张胆叛出冥都城的,你却是头一份,这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怎么,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不老永生,你是嫌命太长了?”
魏离神色淡淡:“永生固然是好,可要是连最重要的人都保不住,这不老永生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分别?”
忘忧司主挑起一双长眉:“就为了一个男人?我说小阿离,看不出来,你入冥府三年,总是一脸的冷若冰霜、断情绝欲,原来都是装的,到头来还是免不了被男色迷惑,这该怎么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魏离:“……”
虽然她自己也经常暗搓搓地腹诽闻止是一张没有生气的“美人图”,不过那位警官先生多半不乐见自己被比成拿美色迷惑君上的“祸水”。
那头文姬司主稍稍前倾身体,眼睛里的“八卦”几乎顺着眼角流淌而下:“那男人到底有什么好,能把你迷得七荤八素,是长了三个脑袋还是六条手臂?”
魏离:“……”
听这描述,不像男人,像男鬼。
她犹豫片刻,忽然道:“……不是这样。”
忘忧司主撩起半边眉头,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
魏离轻声解释道:“不止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就算要上诛魂台,好歹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好歹这一路上,我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是真的,而不是浑浑噩噩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跟那戏台上的木偶,线绳都牵在别人手里,只能无知无觉地一路走下去。”
忘忧司主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了些,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魏离抬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道:“文姬司主……如果有这么个人,你把他当成天边的月亮,以为这辈子只能远远看着,可有一天,你一觉睡醒,发现他就在你身边,无微不至、掏心挖肺,你还能放手吗?”
忘忧司主的目光有些恍惚,又密又长的睫毛轻轻一眨,无数不足为外人道的前尘已经在那双眼睛里不动声色地翻江倒海过一遭。
然后,她翘起嘴角:“我不知道,我从没遇见过这么一个人。”
魏离脸色未变,就听这忘忧司主下一句话道:“不过,要真有这么一个人,我想我大概也会紧紧抓住,死都不放手吧。”
魏离做足了心理建设,把忘忧司主可能有的反应全都设想过一遍,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惊天大雷当头砸下,还是当场愣住了。
她一时拿不准这女人心思,试探着问了句:“文姬司主,你的意思是……”
忘忧司主似是倦极了,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我是黄泉之主,幽冥之事与我无关,本司主也懒得趟这滩浑水,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不过阿离,看在过往的交情上,我有句话不能不事先跟你交代明白。”
魏离:“愿闻其详。”
忘忧司主用青铜羽觞轻轻磕着茶几边缘,合着那不紧不慢的调子,悠悠地说:“你是鬼差,贸然插手人间事,是一忌;与大逆罪人勾连串通、交情莫逆,是二忌;顶撞冥王,叛出冥府君殿,是三忌。这三桩忌讳,随便哪一件都够人永世不得超生,偏生你不鸣则已,一鸣就要三样犯齐,桀骜到这个地步,连我都算不出你的命数,天地人三界中怕是已无你的容身之地。”
魏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命数是天定的,人力再怎么翻转,也似那如来佛掌心里的孙猴子,挣不出五行山——不过话说回来,再怎么天意难违也总要争上一争,否则凡事随波逐流,活的又有什么滋味?”
忘忧司主把酒觞端到鼻下,酒香袅袅不绝地飘出,似一根柔软的手指,在她小巧玲珑的鼻尖轻轻勾了一把:“活的有什么滋味……是啊,若是有滋有味,我也不用变着花样酿那么多酒,惟愿长醉不愿醒。”
她叹了口气,宽大的衣袖中探出一只白玉也似的手,轻摇了摇:“罢了,既然你打定了主意,我也不多讨人嫌,就此别过,你好自为之。”
魏离一声不吭,将羽觞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双手交握,冲着黄泉之主深深施了一礼,随即如来时一样快步而去。
帘幔被疾风带动,飘飘悠悠地招摇了好一阵,眼看没人搭理,只能偃旗息鼓地歇了菜。
忘忧司主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纹丝不动,从侧面看去,就如最坚硬的花岗岩雕刻出的石像。不知过了多久,小楼里一片安静,只听她用手指关节轻轻扣着茶案边缘,就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节奏,曼声吟唱起一支新曲:“赏不完的良辰美景,开不完的桃红柳绿,你道是墙头马上遥相顾,却原来一场劳燕无归期……”
离去的人没有回头,而留下的人依旧狂饮高歌,在醉生梦死中沉沦下去。
年复一年,永无期限。
此时此刻,人间正值傍晚,最后一抹夕晖从云层背后投下浓墨重彩时,霍乱酒吧里的丁允行打了个哆嗦,猛地惊醒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抬头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发现这一觉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忙不迭跳起来,一把抓起桌上的冥界版iPhone。
毫无意外,没有任何消息或留言。
丁允行叹了口气,把手机撂到一旁,摁了摁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酸痛的脖颈,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懒洋洋地撑起身,打算给自己倒杯热水,没走两步就听窗口传来细碎的响声。
那是一串挂在窗楹上的白瓷风铃,如果魏鬼差在这儿,一眼就能认出,这风铃和冥府君殿挂着的那些一模一样,活像一个妈生的。
大约有风从窗口吹入,风铃微微晃动起来,发出幽微的“泠泠”声,十分悦耳动听。
丁允行的表情却瞬间变了。
作者闲话:
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出自蔡文姬《悲愤诗》,翻译过来是“马儿为此悲哀的立在那里不走,车儿为此悲哀的轮子不转。围观的人都在跟着抽搐,过路的人也为此感动低泣。走啊走啊割断了母子依依不舍的情感,疾速的行走一天比一天遥远。漫长的道路阻隔啊,什么时候我们母子再能交相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