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玉簪二十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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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离回过神,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她斟酌了一下,难得委婉地开口:“刚才听您讲到吴越春秋,据说当年欧冶子为越王勾践铸造了五把宝剑,其中排名第二的是纯钧剑,只是吴越之后,纯钧销声匿迹,再不见诸史书——我想问问,您是否知道纯钧的下落?”
肖冶端着茶杯的手势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又慢慢放下:“怎么突然想问这个?”
魏离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肖冶却发现了。
根据肖教授的经验,但凡这姑娘做出这个小动作,十回里有八回都是在琢磨着编瞎话糊弄人。
他咳嗽一声,屈起手指敲了敲桌沿,不轻不重地说:“我要听实话。”
魏离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抻直了皮,不敢再耍花招。然而,她也不便直言相告,犹豫了好半天,只能支支吾吾地避重就轻:“这把剑……跟我们目前追查的一桩案子有关,如果知道纯钧的来历,也许会有线索。”
肖冶看着魏离,有那么片刻光景,他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这女孩时,她小脸上脏兮兮的,由于吃百家饭长大,长期营养不良,看上去瘦瘦小小,七八岁的小丫头,还没五六岁的孩子壮实。
那女孩怯生生地缩在墙角,手里捏着刚偷来的钱包,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野猫似的浑身发抖,却固执地扬起下巴,炸开一身子虚乌有的毛,努力让自己显得声势更吓人一些。
一眨眼,那么多年过去了……
肖冶叹了口气:“阿离,我记得我告诉过你,眼睛要往前看,至于以前的事,既然没法改变,追究又有什么意义?”
“话不是这样说的,”这一次,魏离没再像之前那样唯唯应诺,而是抬起头,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视线,“老师……如果我连自己的来路都看不清,那我怎么知道脚底下的路该通往何方?”
肖冶摘下眼镜,轻捏了捏额角。
他不说话,魏离也不再开口,两条胳膊平放在桌子上,像个专心听讲的小学生一样,等着老师提问。
肖冶端起茶杯,将冷茶一饮而尽,旋即站起身,在书架上翻找了片刻,将一本泛黄的书册扔到桌上:“你要的答案,都在这里面了。”
魏离拿起来一瞧,见那蝴蝶装的书册扉页上写着一行字——卅三剑客外传。
她抬起头:“老师……”
肖冶一摆手,打断她的话音:“翻开看看。”
魏离依言翻开第一页,飞快地扫了开头几行字,若有所思:“这说的是战国时期越女剑的故事,越王勾践寻访剑术名师,越女与勾践论述剑术之道,并教导越国军士剑术,和纯钧有什么关系?”
肖冶:“你往下看。”
魏离顶着一头雾水,随手又翻了一页,一行蝇头小字赫然撞入眼底——
“……其时越大夫文种奉王命访高士,入山林而迷途。见越溪,水尤清冽,莲叶丛生,亭亭如盖。有少艾立于叶上,回眸凝睇,意态天然。”
“……越女心慕文种,以《越人歌》进于前,歌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文种对曰:‘君生犹迟,我生尚早。’越女遂不复提,更数日,不辞而别。”
魏离猛地抬起头:“老师……”
“据这书上记载,当初奉越王之命寻访越女剑的人是文种,不是范蠡。越女在山林间遇文种而一见倾心,向人家告白,却被人家嫌弃年纪太小,让她哪凉快哪呆着去——啧啧,还真是‘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忘川之畔,忘忧司内,义妁“啪”一下合上泛黄的书页,颇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地感慨道:“由此可见,古往今来,不论世事变了几遭,个中的痴儿女是从来不会少的。”
文姬放下青铜羽觞,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看了半天,就这么一点感想?”
“当然不是,”义妁重新翻开书页,跳过中间勾践伐吴的几行,朗声诵读起来:“及至勾践平吴,范蠡遂去,遗大夫文种书曰:‘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种见书,称病不朝。人或谗种且作乱,越王乃赐种剑曰:“子教寡人伐吴九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六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
“文种知王命不可违,欲自杀,为越女所阻,曰:‘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女遂携文种出逃。”
“越王怒,点二千甲兵追而围之,困于赤堇山下。然女剑术高绝,以一身当千军,虽千万人不可围。吴师却,女亦伤重,泣血委地,谓种曰:‘欲君安好,勿以妾身而寻短视。’言毕,乃卒。”
“种不胜悲,抱其尸身坐于崖下。至明,吴师复返,种曰:‘误卿一生,无以为报。’遂携女投崖以死。”
那一战,天地为之变色,赤堇之山,山色尽赤,若耶之溪,溪水泛红,二千越甲精锐,百无一还。
到最后,没人再敢上前,幸存的甲兵眼睁睁地看着那浑身浴血的女子倒提长剑,拉着广袖博襟的男人,不慌不忙地消失在云雾深处。
然而,摆脱追兵后,那女人趔趄着倒退几步,踉跄靠住一棵松树,脱力似的慢慢滑坐在地,树干上赫然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男人蹒跚着扑到她身边,把重伤的女子抱在怀中,用衣袖擦去她脸颊上的血迹,又为她梳理好散乱的长发。
而后,他轻轻唤了声:“……阿青。”
隔了两千多年的岁月,当年的血色早已埋没在光阴之下,然而魏离一口气读完,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屏住呼吸,仿佛那字里行间依然透出浓重的血腥味,呛得人浑身发冷。
好半天,她才抬起头:“这本书……是谁写的?”
肖教授默不作声地接过她手里的书册,翻出扉页内侧,某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写着“肖冶”两个字。
魏离:“……”
“你问我要历史的真相,”肖冶低声说,“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