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玉簪四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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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盘古开天地,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天地之外,另有死境,名‘幽冥之界’,魂魄轮回之所。往古之时,魑魅横行,祸乱人间,哀离之音达于天庭。娲皇氏夺天地之凛然,以精血化女身,形如少艾,镇入幽冥,是为冥王。至此,纲纪成、法度正,魍魉泯然,人鬼殊途,天地复得清明。”——出自《异闻录·冥王本纪》
    丁允行作为一枚沐浴在社会主义春风里的有志青年,从小就是听着聊斋、看着西游记长大的,受各个版本的神鬼电视剧影响,在他的既定印象中,冥王要么铁面虬髯,要么宽额豹眼,再不济也是气宇轩昂、意态威严,总之一句话,怎么吓唬人怎么来。
    反正不会像眼前这位,半边手肘没型没款地搭在吧台上,一边用吸管戳着柠檬片,一边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她分明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丁允行却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不知不觉间冒出一身冷汗。
    女孩……冥王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往上勾了勾:“来得挺快的,辛苦了,都起来吧。”
    魏离和义妁站起身,眼光交汇间,已经不动声色地进行了一轮交流。义妁走上前一步,小心地开口劝说:“冥王大人,今天不是中元……您在人间逗留太久,对冥界和人间都没好处,还请早些回府吧。”
    冥王遗憾地摇了摇头,仿佛在惋惜难得的一次“旷工”就这么被逮住了。她用两根手指端起酒杯,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随即“叮”一下,将酒杯丢回吧台上,一摇三晃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那就回吧。”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慵懒也好、妩媚也罢,全都秋风卷落叶般一扫而空。她收敛了笑意,淡淡一掀眼皮,目光既不锐利、也不冰冷,丁总却没来由地直打哆嗦,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大抵肥兔子被猛虎盯上时,都会哆嗦个不停,哪怕只是侧翼误伤也一样。
    冥王慢吞吞地走到门口,忽然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目光越过魏离和义妁,落在闻止脸上。
    闻先生一双眼皮像是磐石雕刻的,动也不动,面无表情的任由她打量。
    冥王瞧了片刻,轻笑一声:“别那么严肃,放心,我不是为你来的,还没到时候。”
    闻止的眼神微微一沉。
    冥王眉梢一扬,目光顺势转向丁允行,轻轻一眨眼:“小帅哥,谢谢你今天的酒,回头我让阿离把酒钱给你补上——这么近距离一瞧,也没蔡孟婆说的那么糟糕,还是能见人的。”
    丁允行:“……”
    魏离:“……”
    若非当着冥王的面,魏离铁定揪着丁允行领子将人揪过来,狠狠拧着他耳朵喝问:“你小子特么的到底对冥王大人做了什么!”
    所幸魏姑娘生死不畏、天地不惧,唯独对顶头大boss存了有几分忌惮,最终也没敢动手,只是恶狠狠地瞪了丁总一眼。
    那意思也很明白,这笔账我记下了,回头再跟你算!
    三位女士走出酒吧,雪佛兰早已温驯地停在门口。魏离抢上一步,眼疾手快地为冥王拉开后座车门,等那女孩坐稳当了,又小心带上车门,和义妁一左一右坐进前位。
    下一刻,轿车发动引擎,风驰电掣般扑入夜色,转眼消失无形。
    轿车“消失”的瞬间,整个酒吧仿佛微妙地扭曲了下,紧接着,一切恢复正常,寻欢客们压根没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该碰杯的碰杯、该笑闹的笑闹,与“暂停”前衔接的天衣无缝。
    直到轿车的嗡鸣声再也听不见,丁允行才大喘了两口气,想说什么,却觉得腿肚子软得站不住,往后倒腾几步,一屁股坐在卡位上。
    他用手给自己扇了扇风,发觉后背冷冰冰、凉森森,冷汗流了一升,早已把衬衫浸透了:“刚、刚才,阿离她们说,那女孩是、是……?”
    丁总吭哧半天,也没能把那两个字说出来,心跳快成了鼓点,恨不能从嗓子眼里扑腾出来。
    闻止面沉如水,微微点了下头。
    丁允行到现在才缓过神,连连拍着胸口:“她居然、居然是……不是,电视剧里的阎王爷不都是五大三粗吗?怎么、怎么会是这样的?”
    闻止勾了下唇角,仿佛是在微笑,眼睛里却只有冷意:“传说西王母掌生死、主刑狱、开幽冥,冥界创始之初,魑魅横行、魍魉作乱,人间苦不堪言。女娲闻听哀音,心存不忍,以一缕精血化作女身,镇入冥界,也就是如今的冥王。”
    丁允行神话传说听了不少,这一段却是闻所未闻,一时张口结舌,只能瞪着眼睛问道:“这、这是哪本书上记载的?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闻止推了下镜片,淡淡笑了笑:“不过是民间口耳相传,未曾见诸史书,你就当故事听听吧,不足为信。”
    他嘴上说着不足为信,眼睛里的冷意却一点没见少,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丁允行忽然感到有点不对劲,想起方才冥王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还没到时候”,直觉这两人之间关系不一般。可转念一想,听魏鬼差话里话外的意思,冥王镇守冥界的年头几乎和一部中华断代史一样久远,这么一尊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大神,有必要和区区一介凡人过不去吗?
    他抓抓脑袋,只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丁总犯嘀咕的时候,雪佛兰穿越了人间和冥界之间的那条“界限”,经黄泉、渡忘川,停在了冥府大门口。
    自从人类脑袋抽筋,开始探讨死后去往何处这个命题开始,有关“地府”或者“地狱”的描写就层出不穷地见于中外典籍。不过事实上,那诸多描述只揭开了这死后秘境的冰山一角。
    刨去那刀山火海、油锅拔舌的十八层地狱,冥界……或者说中国区冥界都城,其实是一片错落有致、中轴对称的建筑群。四遭环绕着三千弱水,游鱼不浮,飞鸟难渡,唯有一道青石板桥横亘水面,将亡魂源源不断地渡入城中。
    那是奈何桥。
    一行人下车,步行入城。头顶是千万年来无止无境、流转不定的混沌,日月星辰也好、阴晴霓虹也罢,全被这货来者不拒地吞了个干净;脚下是青石铺成的长街,每一块石板都是如出一辙的平整方正,仿佛同一个基因批量克隆出来,只是永远空荡荡的,唯有脚步声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
    所以魏小姐不乐意回冥界,这鬼地方成年累月不见天日,长街上连个鬼影子也看不见,呆得久了,整个人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得劲的,时间和空间成了抽象的符号,自己也和时空一样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归于何方。
    这条路与贯穿都城的中轴线恰好契合,两翼对称分布了十座宫殿,也就是小说话本里时常提到的“阎王殿”。长街尽头,高台拔地而起,其间高屋建瓴,楼宇交错,廊腰缦回,复道如虹。主殿檐下悬了块石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大字——“冥府君殿”。
    女孩……冥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终于到了,话说人间这几天是不是正赶上沙尘暴?去了一趟,我浑身不舒服,终于能洗澡换身衣服了。”
    魏离:“……”
    义妁:“……”
    两位高阶鬼差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闭紧嘴巴,不打算提醒冥王大人,这“人间一夜游”本就是她自己折腾出的幺蛾子,连带着半个冥界的鬼差都跟着奔波受累了大半夜。
    这还算好的,据说刚发现冥王“落跑”时,阎王殿里那十位大佬惊得差点厥过去,醒来后哭爹喊娘以头抢地,要是再没有冥王的消息,估摸着已经做好一字排开、血溅冥府君殿的准备了。
    这不,冥王前脚刚回殿,后脚就有判官急匆匆地赶来传话:“冥王大人,十殿阎罗问您现在是否有空,几位大人有要事求见。”
    十殿阎罗是冥界的老字辈,俗话说“三岁一代沟”,照这么算来,魏小姐和几位阎罗之间的代沟不说宽如天堑,也至少隔着一条密西西比河,彼此看不对眼就不难理解了。
    她跟义妁使了个眼色,正打算向冥王告退,就见殿阁深处,帘幔微微一动,片刻后,换过一身衣裳的冥王走出来,懒洋洋地一挥手:“我现在没空搭理,让他们自己玩去。”
    判官:“……”
    他习惯性地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唯唯应了一声,便躬着身,迈着小碎步退出殿外。
    冥王抬手一招,两把座椅平平稳稳地滑动到魏离和义妁身后,活像四条腿安了滑轮:“都坐吧,正好,我有点事要你们去办。”
    两位高阶鬼差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根据过往经验,但凡冥王轻描淡写地提出“有点事”要他们办,随后闹出的动静绝不会小,不说闯刀山、下油锅,奔波操劳、呕心沥血是决计少不了的。
    更坑爹的是,这连轴转下来,连个餐补报销也没有,跑腿的钱都得他们自己掏腰包!
    魏离酝酿了一口气,一眨眼已经想出了十几个理由,打算等冥王一开口就机关枪连发喷射出去,说什么也得把这倒霉差事推了。就见冥王嘴唇一张一合,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之前你呈交的那份应氏和日本阴阳师的报告,我看了,确实比较可疑……”
    魏离一口气呛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噎了个昏天黑地。
    冥王在青玉长案后坐下,挽了挽过长的袍袖——那是一袭广袖宽襟的黑色长衫,绣十二章纹,腰间束玉带,系了一条黑色丝绦,末端悬着那枚扳指似的项坠。
    “这段时间,我让人查了那个阴阳师的相关资料,可惜东瀛地府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没查到多少有用信息。”冥王眼角一敛,淡淡地说,“唯一的线索是,三个月前,这个阴阳师曾经在西边出现过。”
    义妁面露恍然,魏离还有些不解:“西边,哪个西边?是魔都西郊,还是……”
    冥王定定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帝之下都。”
    魏鬼差倒吸了一口凉气。
    “帝之下都”四个字最早见于《山海经》,据古籍记载,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
    事实上,《山海经》中提到的“昆仑”,是上古天人——也就是凡人口中的“神仙”居所,与人间本不属一界。可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冥界中人提到“帝之下都”时,不约而同当那座世外仙山不存在,只以此指代人间这座昆仑山。
    “昆仑山……那不是在青藏高原上吗?”魏离喃喃自语,“那上面都是雪盖冰川,又没大财团让他坑,他跑上去干嘛?呼吸新鲜空气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冥王大约早习惯部下这种不着调的画风,见怪不怪,也懒得多说什么,“不过,我这两天感觉到西边有一股异常的能量波动,目前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打算派人去查看一番,左思右想,鬼差中以你的战力最强,就算和阴阳师正面对上,也能立于不败之地,所以……”
    魏离越听越不妙,忙不迭打断她:“可我现在手头已经一摊子事了,再说,我走了,我那片辖区的活谁替我干?我……”
    冥王:“那个姓高的小子不行吗?他可是你大力推荐过来的,实力肯定没问题,新人嘛,总得给个机会锻炼一下不是?”
    魏离:“……”
    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那个蠢货就是她吧?
    “就这么说定了,”冥王不容她推脱,一锤子就给定了音,“赶明儿你抽几天时间,去西边一趟,看看是什么情况。要真是那个阴阳师在背后捣鬼,你也不用客气,直接砍了就是。”
    魏鬼差一阵无语,这位阴阳师能在中华大地上兴风作浪,人品不敢恭维,道行肯定不低。自家顶头大boss当他是地里种的大白菜,说砍就砍吗?
    虽然冥王一锤定了音,可要就这么认输,魏离也就不是魏离了:“从魔都到昆仑,千里迢迢的,油费和路费谁出?还有,我们总不能就这么空手去爬冰川,肯定要做足准备,这些工具和物资的费用……”
    她话没说完,冥王已经一挥手打断她:“说起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住在你家那小子是什么来头,你应该已经清楚了吧?”
    魏离:“……”
    这话题转移的也太生硬,魏小姐气运丹田,眼看一声暴喝按都按不住,冷不防听冥王提起闻止,上下两排门牙咬出一声脆响,拼死拼活,总算把那口气强吞回去。
    她咬紧牙关,面部表情略有些狰狞,语气还算平静:“文姬司主告诉我了……我不明白,他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人,怎么会和‘大逆罪人’扯上关系?我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他哪颗细胞有‘逆天’的基因。”
    冥王:“这都是好几千年前的事了,你一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魏鬼差皮笑肉不笑地地怼了顶头上司一句:“那是,我这种小丫头自然比不上您老人家德高望重,阅历丰富。”
    冥王:“……”
    两人你来我往地掰扯半天,直到义妁听不下去了,轻轻咳嗽一声,冥界之主才言归正传:“你既已入冥界,人间诸事便与你再无瓜葛,我当年就提醒过你一次,眼下不妨再说一遍,以鬼差之身插手人间事,无异于逆天而行,你自己想清楚了,别在同一个坑里连栽两次。”
    魏离:“……”
    魏鬼差认真思索半天,很认真地请教道:“什么叫在同一个坑里连载两次?”
    冥王垂下眼帘,嘴角微微翘起,似笑又非笑:“你还记得当年为什么入了冥界,又为什么不愿轮回,甘愿被封记忆,成为鬼差?”
    雪佛兰回到人间时,已经是第二天深夜。虽然连奔带跑地折腾了两天一宿,魏鬼差脸上依然不见倦色,回到公寓,掏出钥匙开了锁,推开门的一瞬,她忽然愣住了。
    屋里亮着灯,虽然只是一线昏黄的灯光,却驱散了夜色中无处不在的寂寥与黯然。闻止侧身伏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他躺卧的姿势有些古怪,大约是原本没想睡,实在熬不住困劲才昏沉沉地睡着了。
    那一线光源悄无声息地攀爬上每一个角落,有那么一瞬间,魏离听到自己心里咯噔一下。
    那响动极轻微,好像厚实的冰面裂开一丝缝隙,微小到肉眼难以察觉,却一路往下深入,蔓延到连她自己也感知不到的地方。
    魏小姐一直绷紧的那根弦悄悄松懈了一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拾起滑落地上的毯子替他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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