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瑶琴怨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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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丁允行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把这小子从窗台上推下去,最好摔他个四仰八叉,爬都爬不起来。
可惜魏离和闻止两双眼睛在旁边看着,丁允行再怎么没着没调,也不好当众行凶,只得打开窗户,把他放进来。
这人脚还没落地,已经兔子一样窜到闻止跟前……然后张开手臂,把他整个人抱起来,凌空转了一个圈。
“阿止!”荆子舆顶着一头短撅撅的乱毛,贴着闻止颈窝蹭个不停,活像一头走失了的大狗,在外头流浪许久,好不容易找到主人,“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张局那个老混帐说你‘畏罪潜逃’,我呸,撒谎都不先打个草稿,他以为你是他啊!”
闻止:“……”
他一个字都来不及说,眼看魏离和丁允行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禁略带几分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摁住荆子舆的肩膀,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你们应该已经认识了,这位是如今的刑警中队负责人荆子舆,子舆,这两位是我的朋友,对我有救命之恩,也是为了我才牵扯进应氏集团这潭浑水。”
听他郑重其事地提到“救命之恩”四个字,丁允行还没觉得怎么样,然而紧接着,就见那吊儿郎当的刑警队长凝重了神色,正襟危坐,对着自己深深鞠了一躬:“阿止是我兄弟,两位救了阿止,就是救了我——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以后若有差遣,只要我办得到,绝无二话!”
丁总头一回遇上这种阵仗,仓促之间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摸了摸头发,讪讪地笑了笑:“没……没那么夸张,其实主要是阿离比较辛苦,我就是跟在旁边跑个腿。”
荆子舆站起身,又揪着闻止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你没事吧?之前你莫名其妙就被扣上谋杀的罪名,张局那老东西又塞给我一堆案子,把我指使得团团转,让我压根顾不上你这头,我当时已经觉得不对劲,好几次想偷溜进去找你问个清楚,可还没找到机会,就已经传出你‘畏罪潜逃’的消息,我……”
他叨逼叨逼说了没完,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的魏小姐终于听不下去,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表忠心,现在时间紧迫,我只问你,之前闻止找人帮忙调查应氏,那些病历和照片是你送来的?”
话没说完就被一棒子打断的荆子舆显得很是不爽,他看起来很想梗着脖子和魏小姐好好计较一翻,然而闻止轻拍拍他手臂,就像给一头狂躁的大狗顺了顺毛,那狗登时安静下来,温驯地舔了舔他的手。
“是我送来的,”荆队长不甘不愿地嘟哝着嘴,“我之前曾和阿止卧底黑社会团伙,私底下约定了通信暗号,只有我俩知道——那天我看到他发来的暗号,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被耍了。”
闻止问道:“我之前让你去查应铮的病情,还有应氏父子私底下的关系,你查得怎么样?”
荆子舆抬眼一张望,非常不见外地从床头柜上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口灌进去。
“应世渊是个典型的青年才俊,一水名校背景,毕业后就帮父亲打理家族生意,他经商颇有手腕,待人又谦和,在业内的名声一贯不错。”他匝了匝嘴,不带停顿地一口气说下来,“不过,我找了之前在应氏帮佣过的老仆人,据他所说,这对父子私下里的关系其实很不怎么样——应铮忌惮这个长子,一直没让他接触家族生意的核心业务,只是这两年他身体不好,实在没这个精力照看公司,才让应世渊钻了空子。”
丁允行好奇地插了句:“这是为什么?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荆子舆露出懒洋洋的表情:“噢,无非是那些豪门恩怨的老套路,据说这位应老先生早年间也是一表人才——男人吗,有钱有貌,自然变得风流,要不应世桓是打哪来的?”
世人皆喜欢八卦,丁总尤其如此,难得听一出“豪门风云”的大戏,他兴奋得头发丝都立了起来:“什么意思?你是说应世渊和应世桓……不是一个妈生的?”
魏离:“……”
人家兄弟俩不是一个妈生的,你瞎激动个什么劲?
“只是有这么个说法,是真是假也没法确认,毕竟应氏是国内商界的龙头企业,我总不可能拉着他俩去做亲子鉴定,”荆子舆一摊手,“不过这两兄弟年纪差了将近十岁,从小就不怎么亲近,应世桓十几岁出国留学,那时应世渊已经回国打理家族生意,一年难得见几次面,关系冷淡也很正常。”
丁允行听得意犹未尽,连正事都丢到脑后,恨不能再多挖点料出来。
魏离将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子往后一拨拉,把话题扯回来:“那据你看,应铮这回住院,有没有可能是被人下了黑手?”
“这就很难说了,”荆子舆抓了抓头发,“我问过认识的医生,说是光从病历上看不出毛病,用的药也是对症,只是药物剂量比较微妙,只要稍微多加半分,就会产生毒副作用,日积月累下来……”
他没把话说完,在场的其他三位却都听明白了。
闻止眉心微蹙:“你是说,应铮急病住院,很可能是被人毒害?”
荆子舆往椅子上一坐,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大剌剌地翘起二郎腿:“只是有这种可能,现在应铮人已经住进私家医院,里外都有保镖盯着,想见他一面都难,更别说做个全面检查了。”
魏离和闻止互相看了眼,彼此俱是若有所思。
荆子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好啦,我知道的信息都说的差不多了,你们这边呢?这回的密室失踪案,有什么头绪没?”
闻止看了魏离一眼,只听魏小姐淡淡地说:“我怀疑,那些人不是‘失踪’。”
她说话的语气平静且自然,就像在说“这个包子是猪肉白菜馅的”,荆子舆和丁允行却同时瞪大眼。
“我们今天绕着这房子兜了一圈,这屋子的大概布局,你们应该都有数了。”魏离不知从哪摸出一只铅笔,在笔记本上画出祖宅的大致轮廓,随着建筑物逐渐成形,闻止的瞳孔微微往里一缩。
“从建筑布局来看,这房子中央似乎留了一大片空白……”他低声说,“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丁允行拧起眉头,荆子舆若有所思。
“我不能确定,”魏离说,“这草图只是目测的大概尺寸,并不精准,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但这房子确实让我很不舒服,从走进来到现在,我连一丝阴气都没察觉到。”
闻止的眉心夹出一道深深的褶皱。
丁允行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是……察觉不到阴气怎么了?这不是挺好的,说明这房子很干净啊?”
魏离叹了口气。
“就是太干净了,”她轻声说,“你想想,这房子的风水分明是四面聚阴之势,阴气只能进、不能出——这么多的阴气流进来,都去哪了?”
不知是她说话的声音压得太低,还是她话里的弦外之音让人细思恐极,反正丁允行是炸出一身细密汗毛,险些原地化成一只刺猬。
他吞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你说,这么多阴气都跑哪去了?”
“我不知道,”魏离说,她起身走到窗边,扯开窗帘,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夜舞浓重,林间亮着几点隐隐绰绰的光,依稀指引着归路。
她目光微凝,忽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你们早点休息吧,我出去走走。”
丁允行“啊”地张大嘴:“现、现在?天都黑了,你去哪走啊?会不会不安全?”
“我有点气闷,去外头的林子里转转,”魏离淡淡地说,“还有,要是有朝一日,我的安全问题都要你来担心了,那我真是离‘不安全’不远了。”
丁允行:“……”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的就是这没良心的死女人!
魏小姐一条腿已经迈出门槛,闻止忽然拾起外套,快步追上去:“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眼看这两位一前一后地走出去,眨眼消失在走廊里,被撂在房间里的丁允行和荆子舆面面相觑一阵,都有点回不过神。
荆队长:“这、这什么情况?他俩就这样把咱俩给甩了?”
丁允行用力点了点头,点到一半,突然想起和这人还有梁子没解开,脖颈硬生生卡在了半空,颈骨喀拉一声响,整个人登时僵在原地。
他保持着半身不遂的状态,面无表情地说:“甩了你就好,跟我可没关系。”
荆子舆:“……”
说话间,魏离和闻止已经走出别墅,越过中庭。庭中花木扶疏,青石漫成的小径横穿灌木,一路消失在密林深处,林间每隔五六步就挂起一盏引路的风灯,灯光穿透夜雾,摇曳不定。
五月初的山间,太阳下山后,温度显而易见地降低,一阵夜风吹过,闻止眉头微皱,从身上脱下西装外套,披在魏离肩上。
魏离往后一缩:“不用,我不冷,你身体刚好,不能着凉,还是自己穿着吧。”
闻止固执地不肯松手,只是道:“披着。”
虽说夜深露重、远近无人,可到底是应氏的地盘,魏离不想为这点小事和他拉拉扯扯,也就没再坚持。
接下来的一路,闻止再没说过一句话,只是安静地陪在她身侧半步处。每到路径难走或是有台阶的地方,他就抢先一步,随即抬起胳膊,示意魏离扶着他的手臂迈过。等越过障碍物后,他又退到一旁,假装自己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小透明。
魏小姐原本左右张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可也许是闻警官本身自带气场,哪怕他一声不吭,魏离的注意力还是不知不觉转移到他身上,目光渐渐专注。
这男人西装外套下穿了一件笔挺的白衬衫,大概是伤势刚好,受不得夜露风寒,外面还多套了件羊绒马甲,衬衫袖子略略撸起,用浅灰色的袖箍固定住,露出一截瘦削的小臂。
他闭嘴不说话时,镜片后的眉目安静而充满书卷气,像一幅赏心悦目的美人画。可魏离看着他,脑子里总不由自主地想起“大逆罪人”四个字,这“美人图”底下就藏了说不出的杀机。
魏鬼差不是多话的人,可此时此刻,她忽然忍不住想打破沉闷:“你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闻止扭头看向她,仓促间,眼睛里的温柔还没来得及收敛:“怎么?”
毫无来由的,魏离不敢再盯着他看,蓦地转开视线:“你的名字现在还挂在警方的通缉令上,想过以后怎么办吗?冥界中人不能随意插手人间事……栽赃你的幕后元凶要真是应氏,凭你一人之力,想翻案恐怕没那么容易,说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
闻止抬起头,夜风迎面卷走了体温,他的目光稍稍冷却:“翻不翻案无所谓,只是应氏如果真和犯罪集团有牵扯,我说什么也不能任由他们逍遥法外——否则,还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会遭殃。”
魏离瞥了他一眼:“以卵击石,你就不怕赔上自己一条命?”
不知是不是夜风吹过的缘故,闻止的视线微微波动了下:“这条命本就是赊欠来的,如果冥王想收回去……随她好了。”
魏离:“……”
牵扯到冥界大boss,魏小姐准备好的一肚子尖酸刻薄登时倒不出来,她寻摸了片刻,总觉得这人提到“冥王”时,语气平静下藏着说不出的冷意,心头不由“咯噔”一下。
她试探地问道:“冥王?咱俩不是在说应氏的案子吗,你怎么会突然提到冥王?你一介凡人,还认识冥王不成?”
闻止一闭眼,浓密的睫毛在风中轻颤:“不……我一介凡人,怎么可能认识冥界之主?”
魏离:“……”
“冥界之主”四个字连个磕绊也不打就从这小子嘴里冒出来,他知不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几个字是怎么写的?
她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沉默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你说的对,应氏背后的水太深,你想查,我不反对,不过这事还是要从长计议……就算冥府不能插手人间事,可你毕竟是我救回来的,我总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闻止霍地顿住脚步,夜风掀开他垂落额前的发丝,露出镜片之后的修长眉眼,那总是静如止水的眼睛里像是烧着两簇火光,灼灼直逼人心。
他突然一把拽住魏离手腕:“你不能插手这件事——世间因果循环,一报必有一报还,倘若你以鬼差之身干涉人间事,就算一时如愿,事后也必定会受天道反噬,到时,恐怕连冥王都保不住你。”
魏离先是瞅了眼这男人拽住自己的手,又慢慢抬起头,轻挑起一侧眉梢:“因果循环?这可不像一个普通凡人能说出来的……你跟冥界到底有什么渊源?”
她扬起下巴,不闪不避地看向闻止双眼,那目光像是开了刃,轻而易举洞穿这人不堪一击的伪装,将他埋藏在心底、不为人知多年的隐秘拖出来,摊平在光天化日下。
只是僵持片刻,闻止已经略有些狼狈地别开脸,遮掩什么似的推了下镜片:“不……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怎么可能和冥界有渊源?”
他不肯说,魏离也不强迫,她足尖顿地,一个轻巧的一百八十度旋转,已经转过身:“天黑了,这林子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去吧。”
闻止当然没有异议,两人循着引路的风灯回到别墅,在走廊上告了别,正打算各回各屋,忽听房门后隐隐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啪啦”一阵响,像是重物接连砸在地上。
魏离脚步一顿,猛地回过头,目光和闻止当空撞上,两人不约而同:“……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