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日上中天几个人才陆续从地里钻出来。
    纪山青还好，在前面开着拖拉机，看上去要精神一点儿。其他人一头栽到车斗儿里，颠三倒四的摊着。赵意都能闻到他们身上晒出来的盐味儿。
    “你不下地干活，跟着来干嘛？”严胜靠在摞起来的玉米袋子上，看着赵意。
    “看热闹。”
    “大少爷。”严胜嗤笑一声。
    “支教内容不包括种地吧？”赵意冷笑，“你管天管地还要管我，挺忙啊。”
    严胜脸色不太好看，嘴巴动了动，看样子是想说点儿什么。他身边的徐有为一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大手盖上了他的嘴。严胜挣了两下，把他的手扒拉下来，瞪向徐有为，“你干嘛。”
    “你不是渴了吗？”徐有为面无表情，“省点儿口水，乖，忍忍，回去给你烧水喝。”
    “要不是你把壶里的水一口干了，我至于没水喝！”
    陈耀摊成了一滩泥，双目无神的望着天，幽幽叹息，“你们还是不累啊，真闹腾。”
    到了老校长家里，饭已经做好了，纪山青停好拖拉机，老校长就出了门儿招呼着大伙儿进屋吃饭。
    直到赵意坐到饭桌儿上也没看到纪山青进门，大家吃到了一半才纪山青才姗姗来迟。
    纪山青一落座赵意的目光就落到了他身上。
    他脸上有许多水珠，不知道是洗了脸还是出的汗。短短的头发茬上都湿湿的泛着光。衣服的前襟一大片的暗色，应该是湿透了。
    “山青啊，这次买练习册花了多少钱啊。”老校长在桌角上磕了磕烟斗。
    他抽的旱烟。
    纪山青正往嘴里塞着馒头，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侧脸因为这个动作显得特别锋利。
    “不多，您甭管。”他咽下了嘴里的东西才答话。
    老校长沉吟了一下，一手拿着烟斗，另一手在一个破旧的茶叶罐儿里掏摸这，捏出来一小撮烟草，填到烟斗里。
    “我琢磨了一下，今年的练习册的钱不能再让你出了。”老校长刚把烟斗递倒嘴边，纪山青就放下了筷子，掏出了打火机，起身给他点上，又坐了回去。
    “我没关系。”纪山青拿起了筷子，“几本书我还买得起。”
    “今年让他们自己掏钱买。”老校长嘬了一口烟嘴，烟雾从他嘴角升起，“本来这练习册的钱就不该你出，以前是村里条件不好，娃们上不起学，这几年好多了。你也贴补了学校这么多年，这么下去，啥时候是个头儿啊。”
    纪山青抬头，张了张嘴。
    老校长抬了抬手，语气很强硬，“别说了，这事儿我做主。明儿上课就跟娃们说，通知家长拿钱自己买自己的练习册。”
    纪山青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眉头皱了皱，却没说反对的话，“好。”
    老校长也有心结，纪山青知道。
    他终究是外人，不是老校长的亲儿子。即便他能把老校长当亲爹孝顺，老校长却不能真的把他当儿子使唤。
    他在这儿待了五年了，尽量把所有事情都做好，很多人都觉得就算是弥补，五年的时间，五年的自苦和付出也够了。就连老校长也这么觉得。
    但纪山青觉得不够。
    他该用一辈子来偿还。
    纪山青早在五年前就死了，现在活着的不是纪山青。
    他不是在弥补，有些错误是没有办法弥补的，就像有的人死了就永远不会活过来。
    他是在过另一个人的生活。
    纪山青已经不是纪山青了，五年前纪山青已经和那个人的尸体一起埋在了南山。
    现在的他只是叫纪山青而已。
    拖拉机就停在门口，赵意出了门就能看到那个大家伙。他走进，往车斗上看了一眼，里面摞起来的好几袋玉米已经没有。他们回来的时候只顾着进去吃饭，谁也没想起来把车上的玉米搬进屋子。
    车斗里的玉米不会自己长了腿。
    赵意回头，纪山青在水池边，水龙头开到了最大，哗啦啦的流着水，他把头放到水龙头下面，眼睛紧闭，一手胡乱扒拉着短短的头发，水珠从头发上蹦出来，在阳光下反着光。
    原来，那时候，他脸上的是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