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四章:下辈子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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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拂过,翠绿竹林清脆环响,和着幽篁里一阵若有若无的泠泠琴声,仿佛上好的丝竹之乐,弥漫着一片雅致清幽之意。
忽然,一阵水花激荡之声打破了此时难得的恬淡诗意。
“我又抓到鱼咯!”一脸激动的谢宴此时身着一件明显不太合适的青衫,双袖胡乱地翻折到肘上,露出两截白皙的小臂,挥舞着手中带着鱼的细长竹枝。
月黄昏缓缓放下手中的琴,伸手拉了一把快要掉进水里的人。他的视线在谢宴颈间越发鲜艳的火纹上略过,没好气道:“伤刚好就闹腾,也不多休息休息。”
“躺在床上一个月,再不出来晒晒太阳我都要长蘑菇了。”谢宴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拾起身边插满鱼的竹枝,扬起得意的笑容,“黄昏,晚上我们能吃烤鱼了。”
一个不慎被眼前耀眼的笑容闪了一下,月黄昏点点头,心虚地别过脸去。那日他冒雨从山间采药回来,就见到了不省人事的谢宴与手足无措的简素虞,他也忘记惊恐又盛怒的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最后简素虞嘱咐自己好好医治谢宴,便黯然离开了。
一转眼,谢宴都在幽篁里休养了一个多月了。
“黄昏现在看起来傻傻的。”谢宴见面前的人开始神游太虚,便忍不住占些口头便宜。
谁知月黄昏一下回过神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鱼,望着惊愕的谢宴,恶狠狠道:“这些小事,我来处理就行。你……大伤初愈——不准妄动法力!”
经脉尽废,内丹一没,谢宴灵力尽失,后来更是在刺激之下拔出了封印金针。醒来的他感觉经脉里只剩下漆黑色的魔气在隐隐流转着,明显是已经入了魔道了。
帮忙续回经脉费了月黄昏不少的功夫,结束后他不停地追问着谢宴有没有不太对劲的地方。谢宴躺床上休养了几天,自觉自己的身体和以前似乎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然而事实证明,确实还是有些变化的——周围的的一切声音和光都仿佛比原来放大了好几倍。更可怕的一件事是他觉得眼前月黄昏一身青衣,唇红齿白的——十分好看……
他怎么会这么想?!谢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然后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停留在面前的人水润的红唇上,温软到令人心颤。而眼前的人绯红了一张脸,面露赧色地望着自己,眼角都泛着诱惑的红。
“我——”仿佛被火烫了一般,谢宴慌忙收回手,紧张地用眼角余光偷瞄。自从他能够自如掌控体内红莲业火之后,已经许多年未曾被火焰烫过了,都快忘记这感受了……咳咳,都说邪魔歪道从心所欲,谢宴觉得自己是和原来不太一样了——他的感官,他的物欲似乎都被放大了。另外,他时不时会出现诡异的幻觉。
谢宴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越过月黄昏瘦弱的肩膀,他看到不远处的那个与他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人正笑得得意,额前漆黑的龙纹刺痛谢宴的眼睛。
——总是像这样,看到另一个和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存在的人。
“师尊……先前唤我有事要交代。你若是闲不下来,就去把园中竹下前两年埋下的竹叶青挖出来吧。”月黄昏风也没注意他的异常,怀抱瑶琴,风一般踏着竹叶而逃。
“滚!”谢宴黑着脸,将手中的竹枝尖锐的一端狠狠地掷了过去。然而柔韧的竹枝“咻”的一声轻啸,划破空气,落入幻影背后的湖里,在湖面上荡出圈圈涟漪。
丝毫未损的幻影仍然在静静抿着唇,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仿佛在挑衅一般。
“黄昏,他是个魔物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叹了口气。
“但是师尊,弟子心悦他已久。”月黄昏斩钉截铁地说。
月黄昏曾经提到过的幽篁里独有的酿酒法子:收集竹叶上的清露再加入上好的高粱与酒曲,埋入于竹林下三尺之深,经年岁月,酒香醇厚,别有一番清冽滋味。思忖着什么时候要实践一回,谢宴抱着酒一心往回走。正当推开门之际,他却感受到了屋内不同寻常的灵压。虽然早就心知肚明,但听人说出来,谢宴还是忍不住脚下一踉跄。月黄昏这是唉……谢宴不由想起了某个人——只有在午夜梦回他才会偷偷想一会那人。他在做什么呢?还在想着诛杀自己吗?
“谢宴……走吧……”恍惚间,谢宴忽然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
他下意识地以为是月黄昏,只是扭过头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那个幻影刚刚竟然说话了?谢宴发现自己的情况又变严重了,除了幻视竟然还幻听……
“你到底是人是鬼?”谢宴警惕地盯着他。
然而那个幻影只是站在离他不远处的竹林下,一手指着出幽篁里的方向,苍白的肤色被翠绿的竹子映得更加毫无生气。
过了许久,谢宴以为自己方才是真的幻听了以后,那个幻影睁着赤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谢宴,突然仿佛毫无生机的布偶一般,张着嘴重复道:“谢宴,走吧。”
“好,走。”最初的毛骨悚然散去,谢宴轻叹一口气,到头来,跟在他身边的也只有这个镜花秋月般的影子。罢了,反正他伤已经好了,也没必要一直留在这里耽误别人。谢宴轻轻放下怀中的酒坛,视线划过天际如血的残阳,最后暗叹一声,悄然离去。
然而他在即将出明心阁竹林阵的时候被急急赶来的月黄昏拦了下来。
“简素虞冷心冷面、无情无爱,除了一身的修为和谪仙般的脸以外,他哪里好?就值得你时时想着他念着他?我又哪里不好,为何比不上他?”月黄昏张开双手拦着谢宴去路,抿唇质问道。
“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谁也替代不了。我离开也不只是因为他……”他身上还有谢家的血仇,谢宴苦笑一声,“黄昏,谢宴对不起你,只愿你今生无灾无祸,平安喜乐。其他的——算我欠你吧。”
曾遇一人,卓绝风姿置于心尖,其他人再看不过眼。欠月黄昏的情,谢宴怕是这辈子都没法回报了。
“好,如果你觉得欠我,那你下辈子还我吧……”月黄昏低下头,清秀的面容被竹叶投射下的阴影遮掩得看不分明,声音晦涩。最后他的脸完全隐入阴影里,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你下辈子还我吧……
谢宴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愣了好一会才抚了抚隐隐作痛的额角,呆呆望了下窗外,才发现还是黑漆漆的四更天。
一大早蒲新酒下楼的时候,就见到谢宴仿佛失了魂一般坐在桌子上,双手灵活地折着一只只纸鹤。他的身边的桌上已经叠成了一座小山丘,旁边躺着一只翠绿的西瓜,上面还带着露水。
“新酒,”听到动静的谢宴抬起眼,满是血丝的眸子里闪着让人心悸的哀求,“你告诉我,黄昏他活得好好的,没出什么事情对吧?”
先前谢宴沉浸在失去柳孤灯的悲痛之中,没赶得及询问月黄昏的事情,如今因为梦中陈年旧事,他越想越不安。于是谢宴一大早从驿站跑出去打听消息,结果一致得令人心惊:所有人都说从未听过什么幽篁里明心阁。
闻言,蒲新酒眼里的光黯淡了一瞬,只是沉默不语,望着桌上的纸鹤——人在茫然无助的时候总会找些事做。蒲新酒记得岚月时死的时候,谢宴也是如此无悲无喜地坐在屋顶上,折了许许多多的纸鹤,然后施加些灵力,任由它们洋洋洒洒地飞向四面八方,就像在宣泄他堵在心底无处安放的悲痛一般。
“没事,你说吧,我承受得住。”谢宴低下头,用灵力将西瓜碎成好几份,声音微微颤抖。
道魔大战之际,玄音元气大伤,天都云海被屠,明心阁亦未能幸免于难。魔界中人伙同内应,将血蛊投入幽篁里水域,使得所有人从济世救人的弟子变成了啖人肉饮人血的恶魔,堪称奇耻大辱。为佑苍生,明心阁阁主当即下令封住山门,将全门派几千名弟子封锁在派中,据说里面传来的惨叫声足足响了一个半月才停止。
“破开封印用了我不少力气,尸山血海,怨气遍地,里面的竹子早就枯死了。只有封山大阵上插满了弟子们的灵剑,正中的是他的‘清浅’伞,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
“‘若有后人至此,请告诸天下,明心阁第一百七十六代弟子月黄昏携全派上下在此封派立誓,绝不放任邪祟为祸苍生,以死正道。’这是他留在封印上的话,后面的字迹太过潦草,估计是……失去意识,已经看不清了。”
沉默许久的谢宴忽然咬了一口西瓜,入口只觉苦涩:“……就剩我们俩了。”
“当年吃瓜的那几个人就剩我们俩了。”蒲新酒点点头,调笑道,“好歹我家祖上曾出过一个擅长谈狐说鬼的奇人,我本来也想着以后什么时候写篇祭文,把你们的生平轶事都记录下来——总得有人记着啊。开头我都想好了:‘吾友四人,二十余年前生于花朝月夕。一朝再相遇,吾岁月不侵,吾友仍二十余岁’。”
谢宴斜了他一眼,递给他一块西瓜,笑骂一句:“……傻。”
蒲新酒嘿声一笑接过来咬了一口,就见面前的男子微敛了双目,面上神情晦暗不定:“我不会死的——我没有下辈子,也没脸下去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