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兰生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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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5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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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都城的夜晚热闹至极,夜色降临后,人就成了火树银花中穿梭的魂魄,赤诚透亮。淮河沿岸画船箫鼓,人烟凑集。茶社酒楼,如雨后春笋。哪怕是在最深的夜,最僻静的窄巷,总能看到悬着灯笼卖茶的地方,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那些官场失意之人,坐在茶社,絮絮叨叨着自己的情怀,待到天亮,各自散去,留下未尽的茶水,连同着那份壮志豪情,消散在将明的天光里。
天色将明,萧子明缓缓步于秦淮河岸,烟火已凉,岸边还散着昨夜浓酒笙歌留下的气息,偶有几个人影踩着微亮的天光走过。他微微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返身向虞府走去。
他不认路,上一次来建康是永明六年的冬天,也有一阵时日了。
轻车熟路地绕到虞府后院,刚攀上那座墙沿,就被人捉住了手:“好啊,你小子,敢逃跑?”虞欢压低声音,目光却死死盯着萧子明。
“阿东,你这样做可真不厚道啊。”萧子明几乎是被他扭着手扔回了房间,虞欢抿了一口茶水,端坐在椅子上,他也折腾了大半夜,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
萧子明闷声不响地爬上了床,他思忖了下是否要告诉眼前这个怒气冲天之人他的身份,最后却只是憋出一句:“要逃跑就不回来了。”说罢便闭了眼,不去理会他。
虞欢见状一把将他扯起:“我可忍你很久了。”萧子明静静地望着他,天愈渐亮了起来,却还带着点暗沉,眼前那张干净明朗的脸上带着挥散不去的怒意。“从今天起,你就好好学着做下人的规矩。”
萧子明没有答话,他不愿意告知眼前这人他的身份,他从不觉得南齐皇子的身份有何傲人,这就像一把沉重的枷锁,枷在他身上,以及那些同他有关系的人身上,显然,虞欢是不愿意枷上那柄枷锁的人,也是对那柄枷锁敬而远之的人。
韩旭曾对他说过:“作皇子的典签并非幸事,而做你的朋友更是如履薄冰。”
他思绪有些飘散开来,虞欢怒气未消,也不管他是否答话,直接将他扯起来,一路拖拽着走向下房。顺脚踢醒半梦半醒的央生,央生也不知道他家公子大早上的发什么神经,见他双目通红,吓得不敢说话,只能瞪着眼,干坐着。正惶恐着,虞欢就一把将人丢了过来,嘴里恶狠狠地道:“从今天开始,你睡这里,好好学学规矩。”说完,头也不回地破门而出。留下几个刚醒的家仆一脸迷瞪地看着萧子明。
“你做什么啦?我从没见过公子发这么大的脾气。”央生吃惊地看着萧子明。
萧子明看着央生,缓声道:“再睡一会儿吧。”说完便很自觉地趴到了一边。
几个被吵醒地家仆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安然自若躺在那边的少年,问道:“央生,你不是说他刚买来就跑了么?”
“可能,又自己跑回来了吧。”央生嘴角微抽,想到那日他和虞欢两人从柴房将人拖回来,昨日还骗着虞羲说是他弟弟,愈发觉得这个谎大的不着边际。
萧子明并未睡着,他静静地躺在那边,闭着眼,心下思虑着,为什么会跑回来?明明是他自己做的选择,他却给不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西邸,萧子良静立于佛前,已经近三日了,萧子明还是杳无音讯。他微微有些烦躁,近些年来,萧长懋借开设清谈会之名义,寻访那些有志之士,而他不便自己出面,通常都是由萧子良来主持。萧子良倒是不介意,他本就对有才之士持欣赏的态度,一向都是来者不拒,厚待之,奈何游于他周围的人日渐变味。昔者八友共聚,刻烛为记,清谈赋诗,而如今,则演变成了政治上的剑拔弩张。
自沈约成为萧长懋的太子家令,愈来愈多的追求功名之士,将他看作通往权重望崇之路的要道,而每年的清谈会,则是一场政治上的博弈,或功成名就,或枯木逢春,或满盘皆输。如今寒食将至,寒食之后便是芳林园契宴,寒食那场清谈会必将暗流涌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一茎春兰在雨中微微摇曳,兰当生于幽谷,他不愿意做屈原,也不愿意是介子推,可那朵春兰,一开始就错了啊。
他合手敛目,道了声因果。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萧子良微微勾起唇角,能在他府邸这样疾行的,除了王融还有谁呢?见来人难得的面露疲惫之意,又想到他的从叔王俭近日病重,便引他到案几前坐下,顺手向瓷盏里放了些茶叶,提起炉上的那柄铜制小壶,将燎得滚烫的茶水倒入。
王融坐下不久,喘匀了呼吸,便道:“有人曾见过西阳王的衣袍,被集市旁的一个地痞捡了,当给当铺了。前些日子,有几个胡人在集市卖奴隶,听集市上的人说,曾在一个笼子里见过一个少年,年岁与西阳王相仿。”
眼见萧子良的面色愈发深沉,王融不忍继续说下去。“然后呢,找到了么?”萧子良注视着王融,他的心里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那几个胡人,昨日在城外被人杀了。”
萧子良倏忽起身,双手握拳,半晌无言。待他再次抬起头来,声音里有一些嘶哑:“只有胡人么?”
“还有他们手底的几个奴隶,但没有西阳王。”
“那就再找。”
王融应声,正欲离去,却被萧子良拉住了袖子。萧子良缓和了情绪,低声问道:“王俭还好么?”顿时,王融原本刚毅果断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哀容:“不怎么好。”
沉默了一会儿,萧子良开口道:“这几日,你也辛苦了,接下来的事我着范云去办。”王融点了点头,略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萧子良几乎是浑身冰冷,王俭要死了,南齐无股肱之臣,这朝堂之上,又会是怎样的一番风云变幻呢。
“他人呢?”虞欢看着央生小心翼翼地端上一碗茶,大抵是今早他的样子让那些下人们心有余悸,自他下学回来,所有人都对他躲避不及。
“在学规矩呢。”央生支支吾吾道。
“跟谁学,你没带着他?”
央生的脸垮得不行,快要哭出来:“跟。。跟。。。老太爷学规矩呢。”
看着他家公子从椅子上跳起,向院外奔去,央生跟在一旁,上气不接下气的解释着:“今早,你将他丢过来,你也知道他细胳膊细腿,干不了粗重活,我便让他去打水来,将你屋子擦一擦也就行了。结果,也不知道哪个多嘴多舌的家伙,告诉老太爷去了,我寻思着怎么让他打个水,人就不见了,还当他翻井里去了,谁知道,他们说跟着长安叔去老太爷那边了,到现在还没出来,也没赶他出府,那小子脾气不好,说话没轻没重,估摸着老太爷教他规矩呢。”
虞欢一边听着央生在旁边絮叨,一边心底快要焦灼地燃起来,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冷不丁地撞上了迎面走来地虞羲,愣愣地看了虞羲许久,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来。虞羲倒是面无异色,只是有些奇怪,虞欢向来对他这个祖父很是忌惮,能避则避,他祖父不叫,他便不去,用他的话来说,反正他祖父看见他也只是徒增烦恼。
“今日怎么这样积极,老太爷正在和央生的弟弟下棋呢。”央生的弟弟?虞欢面色下沉了几分,谁的弟弟,虞羲看不出来,老太爷还能看不出来么?
正发愣的时候,见虞玩之从园内出来,他向后瞥去,只见萧子明恭恭敬敬地垂手立于虞玩之身后,无半分越矩,连平时那种清高孤傲的神态都敛下半分。当下,虞欢便恨得咬牙切齿,合着只在我面前装大爷!
虞玩之难得的神态和蔼,对着央生道:“你也是一片好意,当初若是及时告知,便也不会生这样的事端。”央生不知如何应答,只能看向虞欢。虞玩之见央生瞥向虞欢,便道:“我看这孩子也挺机灵,以后就和你一同跟着欢儿吧。”
央生忙跪下磕头谢过,心里却不由地想,一个个夸他机灵,我蠢的有这么明显么?
一路上,那个少年都规规矩矩地跟在身后,不发一言。虞欢自忖早上说话太过了。虽是这样想着,却是心下憋着一口气,也不搭理萧子明,任由他跟着。
待到晚膳时分,虞家人少,便都各自分开来吃。虞欢见着萧子明端端正正地将碗筷放好,便道:“好了,你下去吧。”萧子明也不多作停留,收了食盒便离开了。
央生见萧子明出来,连忙替他取了他那份饭菜,拉着他向一旁走去,欲在一片竹林旁边蹲下。萧子明皱了皱眉头,走向院内那张石桌。“规矩真多!”央生嘟囔了一句,却忙不迭地跟了上去。眼前少年手指纤长,指节分明,连握筷都比寻常人好看些,便愈加奇怪地问道:“你是怎么让那老太爷信你是我弟弟的?”
“说是你远房亲戚,从前富裕时接济过你,现在家道中落,被人卖了抵债,你见了,为报恩,死缠着你家公子要将我买下来,不然寻死。”央生听得目瞪口呆,眼前之人却面不红耳不赤。等反应过来,便气愤道,他当然面不红耳不赤,那个故事里死缠烂打,寻死觅活的又不是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认真地纠正道:“现在是我们家公子了,你别老是你家,你家,是我们公子把你买下来的。”
虞欢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往常还有央生陪,结果今日连央生都不知道去了哪儿。他甩了筷子,厉声呼道:“阿东!”萧子明微微愣了愣神,终是放下筷子向屋内走去。
“撤了。”
萧子明正欲动手,央生探出个脑袋,道:“阿东还没吃完饭呢。”
却见他家公子目露凶光,当下便想到早上的情形,吐了吐舌头,将脑袋缩了回去。
待萧子明收拾好,猝不及防地被虞欢突然凑近的脸吓了一跳。虞欢极为满意地看着眼前之人哆嗦了一下后又强装镇定地问道:“公子何事?”
他伸了伸手指,指着自己面前的椅子,对萧子明道:“坐下吧,才一天,规矩倒是有了,可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讲过我怎么养阿东,就怎么养你吧?”
萧子明歪了歪头,微微笑着,他记起,自己第一眼看见眼前少年的时候的印象,“纨绔子弟”。突然之间,内心因昨晚不告而别所产生的愧疚之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微笑以对,四目相对间却是刀光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