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烛光在地洞下面的桌台上晃动，墙上印了一个黑影子随着蜡烛的晃动而不断摇摆。那黑影坐在椅子上，头微微地低着，呆呆地看着威利。
    “斯图尔特呢？”威利的声音有点儿不像自己。
    “他走了。”乔安淡淡的笑容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只是，她坐在一张轮椅上，一只手上抬着盘子，盘子里有一粒用椰子油煎某种草食动物的粪便球。另外两只一只拿着刀、一只拿着叉，寒光闪闪。
    “你就是委托斯图尔特绑架我回来的人？”威利坐起身来，他看着乔安，不敢相信。一百个念头像丛林中的乌鸦一样飞过他的脑海：她从前就喜欢我了吗？只是她没有说出来而已。或者说，她喜欢吃瓢虫叉烧包。
    乔娜没有直接回答威利的问题，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用手中的刀叉切了一小团椰子油香煎粪球，用叉子叉到威利的眼前，晃了两下。“你要来一点儿吗？”
    “不用了，谢谢。”威利使劲地摇了摇头，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和你结婚。”乔安略带冷漠地说道。
    “什么？！”威利觉得是自己的耳朵聋了。开什么玩笑，以前乔安小姐走在路上，根本都不用正眼瞧他，怎么可能有这种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呢？威利笑着，摇了摇头。“你在和我开玩笑吧？！”
    “我是认真的。”乔安为了表示自己是认真地，她放下了手中的餐具，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威利，看得他面红耳赤。
    “哦。”威利无以应对，他有点儿走神了。
    他脑子里飞出了一只小小的阿德琳娜，还呈现出了一副完整的飓风镇的想象图，甚至好像连传说中的猫屎咖啡的香味，也弥漫在他的唇齿之间了。
    “威利，我知道你喜欢过我。可现在，我的一条腿断了……”乔安小姐短暂地停顿了那么一秒钟，又继续说：“现在，大概没有人会再喜欢我了。”
    “不……不会的。对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威利突然意识到乔安小姐坐着的不是普通椅子，而是轮椅。威利胸中作为男人，特有对弱小女子的怜悯心，突然开始像春天的洪水一样悄然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说来话长，今天还是不说了。”乔安用她孱弱的双手，缓缓地滑动着轮椅，滑到靠墙的木桌子旁边。从台子上的花瓶里，摘了一朵紫红色的小野花，她双手合十，把野花夹在掌中，用她精致的脸蛋温柔地蹭了蹭那朵可爱的小野花。然后，转身回来，笑眯眯地看着威利：“威利，你愿意娶我吗？”
    “让我想一想吧！”威利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觉得心里酸酸的，眼泪不争气地想要流下来。乔安小姐，她到底受了什么样的罪？
    她不肯说，他也不好继续再问。
    “好吧！你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推我出去外面散步吗？”乔安问。
    “没问题。”威利点了点头，扶着乔安轮椅背上的两只把手，他推着她一直往外走，穿过了漆黑的洞穴，穿过了一个碎木削堆成的小山坡，穿过了一片高高的草丛，穿过了一小滩倒影着芦苇的小水潭，花香飘散在四周，却没有鸟语。
    空气中甚至弥漫着浪漫的气息，还有一点小小的幸福。
    威利整个都放松了下来，他喜欢踩在柔软的泥土上，看着蓝天白云。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但他还是想问乔安一些问题，例如说：“乔安小姐，你真的舍得花5万昆虫币去寻找我吗？”
    “哦，斯图尔特这么告诉你的吗？”乔安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转头看着在风中摇摆的芦苇。
    “嗯，他说有人花了5万昆虫币悬赏我。所以，他到南港城把我抓了回来。”威利实话实说。
    “呵呵……”乔安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她看了威利一眼，说：“你推我到前面的那个小山包上看一看风景吗？自从我的腿断了以后，我就总觉得比别人都矮了半截，什么好风景也看不到。连呼吸也不那么顺畅了。”
    威利胸口处又涌出了一阵炽热的同情。他问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呢？和乔安小姐结婚，不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吗？和她结婚，和她从此像王子和公主一样幸福的生活。
    难道原先的梦想因为她残疾而不复存在了吗？威利扪心自问，不，不是因为她残疾了，而是因为自己后来，有了其他许多的经历。和龙虱小姐凯若琳在一起的经历令人难忘，和萤火虫小姐阿德琳娜在一起的经历则刻骨铭心。
    威利觉得好像他已经不完全是原来的自己了。他不再喜欢西佛德海边的微风，不再觉得躲在树枝上享受树叶舞动时发出的沙沙声有多么美妙，不再觉得这空无一人的狂野有那种吸引人的魅力，他甚至不再欣赏乔安小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他的脑子里只有萤火虫小姐阿德琳娜离开前的倩影、飓风镇、猫屎咖啡、杰奥夫的咖啡店、闪闪发光的昆虫币，一小撮同情心，当然还有乔安小姐随身携带的零食散发出来的浓郁味道。
    可他不敢说出来，乔安已经够惨的了。他怎么忍心拒绝她呢？！
    两只甲壳虫勉强地爬上了一座枯黄掉了的小山包，山包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威利没有坐下来，他站在乔安的旁边，和她一起让微风拂面，乔安闭起了眼睛，一脸放松陶醉的样子。“嗨，威利，你说一定要和喜欢的人才能结婚吗？”
    威利一脸的茫然，就好像被乔安小姐说中了心事儿似的，他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只手抬了起来，拼命地摸他自己光溜溜的脑袋。这个问题简直太难了，如果回答‘不是’的话，那他应该马上答应乔安小姐的求婚。如果，回答‘是’的话，他还像木头棍一样杵在这个小山包上做什么？
    “算了，我只是随便问一问。”乔安看着远处湿地里正在游泳的野鸭群，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哦。”威利正想着如何脱身，他觉得他还是应该去飓风镇。就连斯图尔特也说过，把他交给委托人之后，他随时可以套逃脱掉。
    威利脑子一转，他扫了一眼四周，安静极了，一只甲壳虫也没有。比起乔安黑漆漆的洞穴来说，这里逃走也许更容易许多。至少，他很熟悉这条小路。只要逃出去了，他就可以随便找一只不认识的甲壳虫，给斯图尔特传个话，让他来这里接乔安。
    而乔安可以继续吃她零食，直到斯图尔特来接她，至于她用来悬赏威利损失掉的那5万昆虫币，他会托人给她带一张支票回来的，补偿她的。
    “乔安，我想到下面去尿个尿。”这是威利想得出来的最合理的借口。
    “去吧！”乔安看着远处天上的一朵像牛粪的云彩，她好像卓有兴致。
    “哦，你在这里等我。我尿完尿就回来找你！”威利头也不回地就从小山包上冲了下去，消失在附近的草丛里，他准备真的尿一泡尿再逃跑，免得在路上找不到厕所。
    他正尿着尿，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什么东西从小山包上滚落下来，咕咚咕咚地作响，最后，响声停了下来，像是撞到了石块之类的东西。
    威利赶紧尿完，跑了出去。
    乔安和她的轮椅一起滚下了小山包，不知道是轮椅还是乔安撞到了一块淡黄色的小岩石上，总之，乔安几近昏迷，而轮椅早就已经散架了，连轮子都裂开了一条缝。
    威利赶紧冲过去，把乔安抱了起来。
    乔安昏昏沉沉地睁开懵懂的眼睛，“威利，你别走，我怕你走掉。所以，追了下来。别走……”
    威利的心软了，就像一个熟透了的柿子一样。
    乔安的样子很可怜，就像一个脆弱不堪的婴儿，她有气无力地说完这几句话，就昏倒在威利的怀里。威利抱着她，他轻轻地用一只手拍着她的身体，安慰她：“别怕，我不走，不走了，我娶你。”
    乔安和威利去领了结婚证，他们的婚礼就在乔安经常去做礼拜的教堂里举行。
    乔安穿着洁白的拖尾婚纱，教堂里有七八只甲壳虫在为他们拉小提琴，随着刺耳的音乐，威利抱着乔安，缓缓地走向穿了燕尾服的甲壳虫牧师。威利觉得牧师的微笑，看起来像是要送他上天堂，或者进地狱。
    乔安摔断了另外一只腿，她现在几乎动不了了。而威利觉得那是他的错，作为男人，他至少应该承担一些看得见的责任。
    阿德琳娜身上的那股淡淡的菊花香味，在教堂的婚礼进行曲声中，渐渐地消散。
    威利看了一眼教堂玻璃窗上射进来的一缕阳光，他觉得上帝已经提前在审判他了。他看不到未来，看不到他想要的生活，看不到他曾经拥有过的咖啡店。他只能看到责任，看到义务，看到昏暗的黄昏。
    威利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和心情一样。好像他要踩碎教堂的地板，才好把这种压抑发泄出来。不，就算踩碎地板，这种憋屈也是说不出来的。
    威利怀里抱着温暖的乔安小姐，她也没有在看他。她的目光四处扫射着，就像大多数第一次结婚的少女一样，充满好奇的观察着自己的婚礼，观察客人席上那些比新郎新娘还要兴高采烈的宾客们。
    威利看到了斯图尔特也坐在教堂里，他选了最后一排的位置，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他也在看着威利和乔安，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威利又在斯图尔特的目光中看到了那天那种略带忧郁的眼神，他觉得很奇怪，可转眼就忘记了。
    后来，牧师让他们宣誓，威利稀里糊涂地跟着牧师说了一些话，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众人散去。威利就像一个行尸走肉一样，带着乔安回到了乔安的小洞里，到处黑漆漆，蜡烛又换了一根，原先的那根早就烧尽了，蜡油滴在桌面上，像一滩白色的污水。
    烛光摇曳，像一个黄色的幽灵一样在墙上晃来晃去。
    威利心如死灰地坐在床边，像个死刑犯一样，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一双脚，等着审判官乔安的发落。
    “娶我让你这么难受吗？”乔安坐在威利旁边，她转过身来看着威利。
    “没有，没有的事儿。”威利挤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
    “撒谎。”乔安用手指轻轻地戳了威利的鼻子。“高兴点儿！结婚，又不是上刑场。”
    威利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才合适。
    “好吧！你走吧！”乔安转开头，背对着威利，她的眼泪溲溲地往下掉，像是特别委屈似的。
    “不，我不能走。”威利想起了那座主宰着他命运的小山包，一座看起来平常无奇的小山包。如果，乔安没有因为那座小山包而摔坏了腿，他也许早就逃脱了命运的魔掌了。
    威利有点懊恼，当他回忆过往的时候，他有一百种可能性不会陷入今天这种被动的局面。如果他再走快一点儿，没有在那家诡异的茶铺歇脚的话，他就不会这样。那十四星瓢虫果然不靠谱，至少关于火柴会在高温下燃烧这一点，她就无知得不可置信。威利总结出一个特点来，凡是呈七星倍数的瓢虫都不是好瓢虫。
    七星瓢虫银行家冷酷无情，十四星瓢虫大姐又傻又无知，除了二十八星的瓢虫大嫂是个好人，给她介绍了婚介所的工作。不，她才是罪魁祸首，是她介绍威利认识了斯图尔特，把威利送到了斯图尔特的魔抓之下。
    一股夜来香浓郁的味道弥漫在洞里，威利经过了一天的折腾，他下定决心，无论乔安小姐多么善解人意，多么体谅他的处境，他都已经决定了，他打算放弃自己的人生，照顾她一辈子。
    威利已经想象出了他们的将来，就在这间阴暗潮湿的小黑屋里，也许，他们会搞一点儿装修，也许不会。但他们会生儿育女，威利想象他带着他和乔安的孩子们，漫步在田野之间，一阵清风吹过来，到处都弥漫着牛屎中的青草味，他想象着那三五个孩子，每一个孩子手里都滚着一团干粪便，他们把粪便切成小团的，放在精致的盘子里，当做早餐、中餐、晚餐，有一天，甚至连他自己的口味也随着他们改变了，他不再钟爱桃子干……
    一阵强烈无比的倦意，朝着威利袭来，他懦弱地退缩到梦里，也许只有躲在那里，他才能得到片刻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