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花事了之醉荼蘼  第十三章 空灵岸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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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洞里没有日光也没有声音,分不清时间是不是真的流逝过。
    不晓得已经过去了多久,也不晓得是第几日,总之我就那样子,被高高吊起在半空中,脖颈上套了个特制的圆筒精钢枷锁,一个又一个的圆形钢环在我的脑后联成一串,尽头处被牢牢固定在这山洞顶端上的某一处,无坚能摧,无可匹敌,每一回的呼吸,每一回的手脚动作,都会导致身体在半空中,因为惯性而止不住的左右摆动,形容狼狈,我觉得自己滑稽得可笑。
    听来人八卦,这里是空灵岸,峨嵋最厉害的死牢,位于雷洞的半山腰处。
    空灵岸,是取性本空灵的意思吗,我在半空中苦笑着摇头叹气。
    空灵岸是块顽石,一端嵌入山体一端连着身下的断崖,高悬在半空连着卧云桥,卧云桥是打了结的梯绳软桥,桥面上搭了歪歪斜斜的木板,过了桥登上对面山体的平地是一扇十丈高的青铜雕花大门,门扇对开内外皆有机关,想要出地牢,得先开得了青铜门,天衣有缝铜门无缝,门开才能回得去。
    正月里我和三哥来回礼的时候,只在名叫清音殿的正殿里喝过一杯茶,我不晓得这里距离清音殿有多远,大抵我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听到吧,小时候听三哥讲过,说每个门派的地牢都是各有特色,总的来说便是折腾死人不偿命,只不过万变不离其踪,这个踪便是万万不可轻易能被人寻查到。
    雷洞的半山腰有一处天然形成的断崖,远看是一条灰扑扑的线,界线不甚分明,近看则是层层叠叠陡峭的断层山崖,界线之上称之为阴间,界线之下称之为阳间,我如今便是身在阴间,脚下依稀可见的平地才是阳间。
    阴间云遮雾绕无风,天色昏暗微有光寒气入骨,间或能在云层的空隙间望到阳间的地面,阳间温暖会下雨,可它的温暖我已经有些记不得,只记得它的温度绝不会比在阴间要难过,身在阴间要学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不要发出声音更不能哭,因为声音一大便会将天上的雷电引下来,如此一来风雨暴作便收不了场。
    这事我已领教过一回,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自作主张,喊那一嗓子放我下来。
    雷电像一条明黄色的火龙,沿着钢链张牙舞爪直线而下,脖颈上的钢枷锁像被烈火烧过般灼烧我的皮肉,我能闻到焦糊的气味,这疼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咔嚓咔嚓有机关摇动的声响,吊着我的钢链子下降了几寸,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重的金属声响,脑后的钢链子一点一点绷紧又一点一点松弛,我的身体迎着风徐徐降下来,阳间果然是比阴间要暖和的多,妙音环佩叮当立在我的身前,一脸残酷而快意的狰狞笑容,狰狞的甚是抢眼。
    我摆正脑袋的位置冷冷望着她,有清新的对流空气吹过,这害我家破人亡的贱人弯腰盯着我的眼睛,夸张大笑了几声道:“薛公子,我们峨嵋的风光你以前来得匆忙,从来也没好好瞧过吧,这一回得了空瞧得也够久的,觉得还不错吧?”
    瞧没瞧得够说不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妙音也是个盼我去死的劳碌命。
    她向前迈出一步继续笑道:“薛公子,你不说话又是甚么意思呢?是要我来猜一猜你的心思呢,还是说已经想好要告诉我秘笈的所在了呢?”
    细雨霏霏我清了清嗓子道:“妙音姑娘恐怕误会了,本少早就说过没有秘笈。”
    妙音听了我的话不言语,眯着细长的眼睛抱着膀子,很是审慎的打量着我,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个年轻的姑娘,圆脸尖下巴,手中托了个深色的茶盘,盘子里摆着几样色泽古朴的小瓷瓶。
    沉重的钢枷锁磨破了我锁骨上的皮肉一动便会疼,钻心噬骨的疼,我缩起身子去回避锁骨上灼人的疼:“妙音姑娘还有甚么想问的吗?”
    我觉得有些好笑,我一个人被她们撸了来,她们竟没发现我的小秘密,竟没发现我是个冒牌顶替的三哥,这事情委实叫我想不明白,胸口上缠绕的布条磨得我伤口发疼,下部松开的布条已经略有松散,感觉像要脱落下来。
    妙音冲我没好气的微笑:“问题有的是,我们不心急,薛公子也不要心急。”
    这钢枷锁好像不是普通的精钢,我感到周身的内力都被封住,缓缓吐出一口气轻轻的道:“本少已经说过很多次没有秘笈,你回去告诉慈云叫她死了这条心。”
    妙音一双斜吊着凤眼一翻,恶狠狠白了我一眼:“没有秘笈?薛慕滼,我再警告你一回,你可不要鸭子死了嘴还硬着,我劝你想明白了再说话!这里是我们峨嵋的地盘,可不是在你的鼎泰宫里,由不得你任性撒野!没有秘笈?这话你已经说过不下一百遍,但是谁又会信呢?你不会以为能够骗得过我吧!没有秘笈你会如此嘴硬?没有秘笈你会心甘情愿死掉都严守着秘密不说?没有秘笈你还敢耍横不讲理?我也明白告诉你!你最好见好就收不要给脸不要!我可不是我师傅,还同你慈悲为怀!自打把你吊起来已经过去三日了!三日里你一句实话都没有,一句实话都不说!我最后好心劝你一回,实话趁早说出来,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我师傅是我师傅我是我,不管怎样我是没有耐性再等下去了,你今儿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免得时间长了夜长梦多!说!你到底把秘笈藏在哪里了?”
    “师姐不要这样子,你瞧薛公子他受伤了,还是先上点药再问过吧。”
    妙音回头恫吓的瞅了那姑娘一眼:“甚么意思?何时轮到你来插话?我看你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你别是吃了油脂蒙了心和净尘一样吧!你这没出息的下贱东西,没见过男子是怎的,我看你也是被这妖孽的皮相给迷惑了!边呆着去!少在这里碍手碍脚妨碍我做公事!就为了个龙阳君来求情!值吗!”
    那圆脸的姑娘呆呆立在原地,端着茶盘的手指抖了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妙音本来就有些哗然追究之态,一番话说得愈法来气,大步迈向前一手提着我的衣领开嗓直吼:“好你个薛慕滼,我看你是死了也不准备说出来了对吧?行我叫你厉害叫你嘴硬!我看你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着扬手,袖间露出一个纸包,左右开弓大力甩了我几个耳刮子“你给我睁大眼睛瞧好了!这可是尉迟谷主亲自差人送过来的花毒,专治你这种嘴硬不说实话的!”
    内力依然被封,妙音轻巧捏开我无力的下颌骨,麻刀色的纸包异香扑鼻,淡紫色的粉末细腻轻扬,冷水混着药粉,甜甜的流进我的喉咙里,我竟然感到饿。
    妙音死死捏住我的下巴,把我一颗湿漉漉顶满雨水的脑袋左右摇晃,确保药粉全部被我吃下去,又大力甩了我几个耳刮子,恨声喊得惊天高:“怎么样,你不是有法子吗?你不是铁骨铮铮愿意死扛吗?这下没辙了吧?你同你那妹子生得再好看又有甚么用,还不是都有这样束手等死的下场!我早说过,早点说出秘笈的所在大家轻松!你呢偏是嘴硬!本来师傅大度,留你一条性命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可你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一回就算吃了药粉说出来,也脱不了是个死!”
    我望着她那目空一切手舞足蹈的样子,胸腔里堵了一口咽之不下的闷气。
    右手心里空空如也,飞云扇连同逸尘给我新打的开口手环一并消失不见。
    药粉还没起效,我在霏霏的细雨中继续骗她:“妙音姑娘,你就算杀掉我秘笈你也拿不到。你不会以为自己真的是天赋异禀,真的是高智商吧?你以为只有你们峨嵋晓得甚么叫先下手为强?你以为只有你们才晓得秘笈的威力?不瞒你说,来这之前本少早已物色了个好地方,把秘笈藏得严严实实。这地方只有本少一人找得到,就算你们有本事,集合各大门派翻遍九州,也永远都不会找到。”
    妙音听到我的话眼睛瞪得铃铛圆,哭丧着一张脸抓住我的肩膀,发疯一般摇起来,尖利的嗓音吼得高亢:“薛慕滼你这个妖孽!说!你究竟把秘笈藏到哪里去了?你说呀!你倒是说呀!我的秘笈!你把我的秘笈还给我!还给我!”
    我冷冷望着她淡淡的笑:“妙音姑娘你记错了吧,那秘笈可不是你的,那秘笈明明是我老爹留下的,留下给我妹子当嫁妆的,谁娶了我妹子秘笈便是谁的。你又不是个男子,又不是我妹子的未婚夫,凭甚么说秘笈是你的?再说,我妹子也已经死掉不在了,就算是当嫁妆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一句话说到最后,已经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愤怒出离几欲伤人。
    “不不不,就是我的!秘笈当然是我的!怎会不是我的?是我先打听到的,是我对师傅说得,师傅说过只要我办事得力找得到,我和师傅便可以一同修炼,等她老人家卸了任,下一任的新掌门便会是我!”
    我继续激她:“那你师傅也说过,说本少的秘笈是邪功,要杀掉本少呢!”
    “不会的,不会的,我师傅这一生最喜欢薛掌门了,她本来是不想杀他的,都是炎一大师,对,就是他,是炎一大师逼师傅一定要杀掉他。师傅起先是不愿意的,后来不晓得为何又愿意了。你是薛掌门的儿子,生得又这样好看,师傅绝不会舍得杀掉你的,她那样说一定是气极了,你放心她是绝不会杀你的。薛公子,你就把秘笈交出来,我们只要秘笈,只要你交出来我可以叫师傅放你走,反正没了秘笈你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也成不了甚么大气候,灵溪大会也不会再给你下请柬,公子你说我这主意好不好?你倒是说句话,究竟把秘笈藏到哪里去了?”
    时间刚刚好,妙音给我灌下的药粉开始见效,身体变得轻飘飘,远处有轰隆隆的雷声,暴雨自洞顶倾盆泼下,砸在我满是伤口的身体上,雨水浇熄了妙音癫狂的尖叫声和周遭一切的声音,五感从我的身体里被一丝丝抽离出去。
    整个人好似飘浮起来,四肢无力的搭在身侧,软绵绵使不上力气,嘴巴不受控制在翕动,那语气那声音好像也都不是我自个儿的,口鼻里有异香浮游流动,香气浓烈而辛辣,诡谲的热度像蒸腾的水雾,原本紧绷警觉的神经变得更加敏感,眼前的人形,光影和声响被无限放大,体温迅速降低,耳膜鼓胀只能听到自己断断续续的喘息声,瞳孔极度畏光像是夜行生物。
    我的脑袋里空空荡荡,只剩下硕大浮现的四个字,尉迟嘉人。
    那名字在毫无征兆的虚空中明亮浮现,浓墨淡彩的映进我散乱的目光里,失去焦距的感觉令人目眩,这就是万香谷,这就是万香谷的花毒,我与尉迟嘉人头一回如此接近又如此疏远,冰冷的异香比他的冷情冷性更有威慑力,若能活着走出去,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去万香谷当面拜见他,拜见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尉迟谷主。
    满是雨声的空寂中,我听到自己的喃喃自语:“没有秘笈,从来就没有秘笈。”
    妙音再次嚎啕出声,像发了失心疯,隔着雨帘接连发力给了我几掌,因为药粉的作用,那几掌打在我的身上格外的疼,每一下的疼就像银针直接扎在了神经上,疼的突突直跳,妙音顶着瓢泼大雨,暴怒的在我身前又跳又叫,雨水打在她的翠玉配饰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我却听得甚为缥缈。
    那圆脸的姑娘边说着话边伸手过来拉妙音,拉着她远离我退开几步。
    妙音对我恨得牙根发痒,泼天的怒火一概倾注到她身上,转身反手抽了她一个极重的耳刮子,耳刮子热辣的惊心,她雪白的圆脸上登时一个通红的五指掌印。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为缓解窒息的紧张紧紧闭上眼睛,尽量保持呼吸的速度。
    这药粉不晓得是怎样一种东西,不晓得会持续多久,更不晓得接下来会如何。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成为第二个贵人,第二个靠五石散活下去的人,如此一来事情反倒变得简单,我可以带着贵人一路闯进万香谷,一同向尉迟嘉人索要解药。
    雷声渐小雨势不减,一把把的闪电从对面的山体上削下来,目之所及有山石被灼烧的黝黑印记,有人撑了一柄油纸伞走过来为我挡雨,肩膀被人重推,有个甜美的女声娇娇怯怯的出声:“薛姑娘,你还好吧?”
    视觉效果还算不错的一张脸孔,圆脸尖下巴瞧着忒喜庆,右肩的伤口在她的碰触下抽疼的发紧,我皱了皱眉头抚额问:“姑娘你是?”
    圆脸的姑娘比了个我抛树枝的手势,俯身在我耳边道:“那天夜里在树林里。”
    药劲已经有些过头,我的意识逐渐恢复清楚,诧异的望向她:“是你?”
    姑娘前后四顾,尔后郑重其事点头:“薛姑娘,我师姐已经回去了,你甚么都不要问,你的身份她们都还没发现,我瞧你刚是在找东西,是要你的扇子吗?”
    脑袋仍然发昏,下意识伸手去接她递上来的扇子,又紧紧拢进怀里捂在心口上,姑娘瞧我的眼神甚是不忍:“你放心,这扇子除了我没人碰过,你收好。”
    我握着飞云扇,慢慢撑着地面坐起身,浑身的伤口再次疼得要翻天。
    深呼吸止疼,仰面朝天鼻腔生涩:“我与姑娘素不相识,帮忙的事已经是第二回了,若我没有记错,你还是峨嵋的弟子吧,如此帮我不怕慈云追你的责?”
    姑娘坚定的摇摇头,又坚定的摇摇头,这架势瞧着有些傻白甜的无邪。
    “你也是冲着我家的秘笈来得不是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为秘笈就是另有所图,说吧你想要甚么?”
    “我甚么都不要,薛姑娘你可千万不要想歪了,我就是受人之托保你平安。”
    姑娘的话愈发搞得我神魂混乱:“有人派你来?是谁?”
    “晓得愈少愈幸福,有些事你就不要过问了。”
    右肩上的伤口终于崩裂,血水从浅青色的布料里洇澐而出,洇成大朵盛放的花形,花形鲜活色泽妖娆,搭着尉迟嘉人花毒的异香,有种异世界的不真实。
    那姑娘咬着下唇又道:“因为找不到秘笈,我师傅这几日一直耿耿于怀,火气大的要杀人,妙音师姐她也是领命办事,师姐她素日里是有些,嗯……”支吾了好一会没有下文,想是要找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妙音的性子,无奈半响没想到便接着说下去“这毒不碍事的,过了药劲就不会有问题,待会给你上过外伤药,我还是要把你吊起来,这是师姐刚吩咐过的,明儿正午之前我师傅会亲自过来一趟,届时你若再不交出秘笈性命可就要堪忧了。”
    “你的意思是,明儿正午之前这里都不会有人进来对吗?”
    圆脸的姑娘点头:“这枷锁的机关在洞顶,我们从外面进必须要在青铜门外的石阶上控制机关开门放枷锁,你若是想从里面逃走,就只能走洞顶的机关通道,那里有条小路可以绕出去直接下山。”
    我拢眉不语姑娘继续道:“这通道深埋于山洞的崖壁之中,直行到头可出雷洞,出了洞口往东南方向是接引殿,大殿东侧供了罗汉堂,入口处的孔雀明王身下有条密道能够直通下山。”
    她说我不再发问,这法子究竟是不是信得过,总要试过一回才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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