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宴客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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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书令阮笙的幺子阮欢言是个痴儿,脑子不太灵光,每天除了睡到日上三竿,唯一的乐趣就是蹑手蹑脚地跑到伙房偷吃干粮。
    周围的兄弟们像他这般年纪的时候,早就已经一个一个地背着书囊,领着书童,往私塾先生那里送酒送肉,好生背记四书五经里面那些之乎者也的内容去了。唯独是他,每日闲来无事,偷些甜品糕点,窝在府园后院里那块十米见方的天井里面玩得不亦乐乎。
    兄弟们人前人后闲言碎语,都说阮欢言是个傻子,脑子里面进了浆糊,谁要是跟他在一处玩耍,最后也会变成傻子。
    传言虽假,但三人成虎。久而久之,整个府院里的公子少爷,杂役小厮都不愿意跟阮欢言过多接触,更不要说是那些养尊处优,身娇肉贵的小姐丫鬟们了,一个个见了阮欢言便有多远躲多远,根本不肯近身。
    面对众人有意无意的疏远,阮欢言倒也不觉有什么不妥,仍旧每日吃吃喝喝,自在快活。可是看在阮欢言的生母柳连蝶眼里,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阮家是世家大族,祖上几代都是在朝为官的重臣,家业丰厚,富甲一方。只可惜发展到阮笙这一代,不但没能继承祖志,反而渐有没落的趋向。族中为官者甚少,值的也都是无关紧要的差事。偌大的阮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吃穿用度又一贯奢侈非常。如此几年光景过去,终也成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壳。
    柳氏并非阮笙明媒正娶的夫人,而是曾经在姨娘身边服侍左右的丫鬟。她与阮笙未有夫妻之名,先有夫妻之实,怀下腹中胎儿之后,母凭子贵,得以移居西厢阁,成了阮笙的小妾。十月怀胎,柳连蝶诞下一名男婴。孩子落地之后,几家欢喜几家愁。
    阮欢言生得白净喜人,模样更是比府内其他兄弟长得出众,刚一落地,便得阮笙欢喜。老爷每日将其搂在怀中,爱不释手。柳连蝶也借此机会扬眉吐气,跟那些明媒正娶的夫人们一般地位。
    但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府内众人逐渐发现阮欢言的言行有些异于常人。虽然长相讨喜,形态可爱,可是学起东西来,却总比别人慢上几拍。
    寻常家里的孩子,凡是期年之后,走路定是会的。再过半年,就该咿呀学语了。可是阮欢言两岁的时候才学会走路,四岁的时候才开始说话,这不禁令旁人大为讶异:这乖巧可爱的孩子莫不是个傻子吧?
    阮笙起初并不相信,仍待阮欢言不同于旁人。可是时间久了,阮欢言痴傻的症状越发明显。就算阮笙捂起耳朵不去听信下人的闲言,他也不能否认自己亲眼所见的真相。
    自那以后,阮笙逐渐冷落了阮欢言和柳连蝶。起初隔三差五的过去探望一回,后来十天半月过去探望一回,久而久之到了最后,竟是三年五载才去探望一回。
    如今听到旁人有意无意的说辞,柳连蝶心里难免窝火,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便都撒在年幼的阮欢言身上。不是罚他独自一人站在石屏风前面壁思过,就是罚他几天几夜不许吃饭,有时还会将她从私塾借来的《弟子规》砸在阮欢言身上,命他连夜赶抄一百份出来。
    只可惜阮欢言并不会写字,画出来的字符歪歪扭扭不成形状。见此情形,柳连蝶便更加生气,生气了又要加重责罚,如此恶性循环,没有可解之法。
    不过好在阮欢言并不以此为苦。娘亲给他吃的,他便乖乖吃了,娘亲不给他吃的,他便自己上伙房去偷。罚他抄书,他就抄书,写起字来跟画画一样。罚他面壁,他就面壁,嘴里念叨着一干菜名,个把时辰也就过去了。娘亲不肯让他出去丢人现眼,他就窝在后院自娱自乐。
    生活虽然凄苦,但他仍旧觉得乐趣多多。
    这日一早,阮欢言被一阵喧闹的人声吵醒,并未睡得十分尽兴。他扭了扭身子,转向窗子所在的方向,透过支开的窗缝,向外面瞧了半晌。可惜府墙太高,一眼望去,除了红砖白墙,什么也看不见。
    阮欢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正想翻身下床出门看个究竟,却被守在门外的侍女添香拦住了去路:「少爷,今日是咱们阮府接待贵客的日子,太太临走前嘱咐我,说今日万万不可让你出去。若是冲撞了某位达官贵人,今后咱们房里的日子可就更难过了。」
    阮欢言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冲撞了达官贵人,房里的日子就会更难过,但他的确听明白了添香话里的意思:娘亲又不许他出门了。
    每次阮府招待贵客,阮欢言都是不得出门见客的。
    年长一辈的大人们怕他不懂规矩,顶撞了别人,干脆将他软禁起来,全当做府内没有这个人。同龄一辈的小孩因为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也都觉得此举甚为妥当。一石二鸟,所有人都觉得这样行事没有什么不好,就连阮欢言自己,也是如此。
    他不知道接见贵客的好处,也害怕自己像大人们说得那样出去丢人现眼,每每不去也就罢了。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伙房里那一堆好吃的,贵客们吃不完,府里的下人就拿去倒掉。眼看着那么多美味佳肴变成残羹剩饭,阮欢言实在是于心不忍。
    他扯了扯添香的衣袖,向她哀求道:「添香姐,我不乱跑,只到伙房拿些东西来吃可好?」
    添香素来知晓阮欢言的性子,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什么身外之物都可以不要,唯独吃食这一项,割舍不掉。今日阮府大摆家宴,伙房里定有不少珍馐。如若当真不许阮欢言外出觅食,难免有些不近人情。但是柳太太临走前发下话来,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阮欢言出去。添香又不敢不服从太太的命令,一时间进退两难。
    正发愁呢,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添香妹子,欢言少爷,你们有话不上屋里去说,堵在这门口做什么?」
    添香闻声回头,却见来人正是伙房师傅手下的学徒,名唤虎牙。
    虎牙八岁进府,现今已经十六,期间八年一直跟在霍师傅手下学艺。小伙计任劳任怨,能吃苦,不多言,素日里待人不薄,极招府里丫鬟小厮待见。各处嬷嬷们也因为他的缘故,尝了不少平时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
    当然,这其中得益最大的当属阮家小少爷阮欢言。
    虎牙但凡从伙房里带了好吃的出来,定要到西厢阁转悠一圈。他才不在乎府里其他下人怎么看,也不在乎会被阮欢言传染成傻子,他只当阮欢言亲弟弟似的待,有了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适时,伙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所有下人跑进跑出,为午宴张罗各项事宜。虎牙想到阮欢言肯定又被柳连蝶软禁在房中,于是趁机捞了两个包子和一碟小菜,一并拿到西厢阁去。
    添香见他手里捧着小菜和包子,登时笑逐颜开:「这下好了,我正发愁该怎么办才好,虎牙就把好吃的给送来了。」
    虎牙不知添香说的是什么意思,一头雾水地摸了摸脑袋。添香向他解释了事情原委,命他好生看管着阮欢言,自己则去后厅沏茶。
    虎牙目送添香离去的背影,脑中忽成一计。他拉着阮欢言的胳膊,将他带到廊下,四下观摩一阵,确定无人之后,方才缓缓开口:「小阮子,今天阮府招待贵客,伙房里备了一堆好吃的,你想不想吃?」
    阮欢言哪有不想去的道理,可是添香说娘亲不许他出去,他若是到处乱跑,回来难保不是一顿毒打:「虎牙哥,娘亲不许我出门……」
    虎牙压低声音,继续劝道:「太太不许你出门,是怕你冲撞了客人,又不是不让你吃东西。你跟着我走,我只把你往伙房带。一路上经过三个厢房,四条长廊,还都是后院的地界,哪儿能碰上什么贵客?」
    眼见阮欢言有些心动,虎牙乘胜追击道:「再说了,咱们只去一小会儿,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我准把你带回来。那么短的时间,太太肯定发现不了。」
    「那添香姐呢?」
    虎牙笑道:「添香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平时管你管得挺严,其实心里面比谁都疼你。我真把你领去了,她也不会说什么的。」
    阮欢言想了片刻也不知道到底该作何打算,犹豫期间就被虎牙拖着胳膊带出了里院:「哎呀你就别想了,反正你那个脑子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花样来,还不如跟着我走一步算一步。」
    两人一路来到外院,看到门口有人把守,就绕道走了侧厅的小门。出了小门,又是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游廊外,假山石雕,亭台轩谢,奇花异草,应有尽有,着实不愧为奢靡人家。
    两人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走来,期间经过三个厢房,四条走廊,最终来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伙房。
    一见到伙房那熟悉的朱漆红墙,阮欢言就禁不住垂涎三尺。他徒手抚住墙面上一个不易发觉的小孔,痴痴地笑了两声。
    平素,他常透过这个小孔向里面张望。厨夫们闲暇之时偶尔会开开小灶,为辛辛苦苦工作了一天的同僚们做些可口的饭菜。阮欢言运气好时,能撞见他们蒸包子,热气腾腾的大包子,井然有序地躺在笼屉里,周遭升着白气,十米开外的地方都能嗅到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他就会猫着身子钻进伙房,偷偷拿走两个包子,躲在角落里大快朵颐。那次点背,居然被霍师傅抓了个正着,当时本以为会被霍师傅拎回西厢阁,叫娘亲好打一顿,可是没想到霍师傅大人大量,不仅没有揭穿他,反倒特地给他蒸了一笼屉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
    时至今日,阮欢言都还记得那笼热包子的味道。软软糯糯的香菇配上香脆可口的莲藕,再加上事先经过慢火烹制的鸡肉,一口下去,喷香满溢。
    虎牙见他傻笑,也不知有何典故,只是跟着他一起傻笑,末了还不忘亲切地揉揉阮欢言的脑袋,暗想,这么乖巧可爱的孩子,怪道老爷也能狠得下心来置之不理,若是换了我,肯定舍不得。
    两人挤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径直来到屋内。只见十几个圆敦敦的木案板前立着不下二三十位师傅,每位师傅身边还跟着一到两个下手。粗略算去,一间小小的屋子里竟然挤了不下四十个人。
    阮欢言虽不明白如此阵仗代表着什么,但也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平日里阮府不少招待贵宾,只是排场如此之大的,近年来还是头一遭。
    阮欢言自然没心思去管那些所谓的贵宾究竟是谁,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一屋子秀色可餐的美味佳肴上。荷香糕,金包银,素火腿,糯排骨,清蒸鱼,八宝鸭,粉元宝,酿圆子,藕泥酥……一盘盘,一道道,花色百样。只可惜这些餐点还未上桌,阮欢言是碰不得的。
    虎牙见他一双眼睛直冒金光,忙将他领到最末一排。那里有厨夫们做菜余下的边角料,虽然样子不够精美,但味道绝对也是一流的。
    虎牙巡视一圈,舀起一勺蜂蜜红豆沙,喂到阮欢言嘴里:「好吃吗?」
    阮欢言将脑袋点得似小鸡啄米,一个劲儿止不住地说:「好吃,好吃……」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不多时便将一碗红豆沙消灭殆尽。虎牙探出脑袋,还想从灶台上发现新的美食,却不想居然瞥见了门外一抹熟悉的倩影。他连忙抽回脑袋,压低身子,将阮欢言按在角落,惊道:「糟了,添香来了。」
    添香沏茶回屋,发现原本待在屋内的阮欢言和虎牙居然不翼而飞了。她当下想到准是虎牙带着阮欢言偷跑到伙房吃东西去了。她放下茶盘,出了屋门,直奔伙房而来,途中见谁问谁:「有没有见过我家少爷?」
    一路问到伙房门口,正巧看见虎牙从灶台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她手指一飞,指向虎牙所在的方向,大声喊道:「好你个虎牙,我让你看着少爷,你居然带着他偷跑出来!」
    小姑娘边喊边拎起裙子,怒气冲冲地进了伙房,一路杀到最后一个灶台,满肚子训斥之言就在嘴边。谁知等她绕到那里一看,哪里还有自家少爷的人影?唯独剩下一脸无辜的虎牙,乖乖地盘坐在角落,装模作样地讶然道:「哎呀添香姐,出什么事儿了?是小少爷偷跑出来了吗?这可不关我的事儿啊,我把东西放在那里就走了。是你自己看管不力,可别把责任推在我身上啊。」
    添香自知没有抓到阮欢言来过伙房的证据,论理她说不过虎牙,只能怒怒地剜他一眼,气道:「没出事也就罢了,倘若真是出了事,看我们太太怎么教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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