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上 第一三八回.雪落三尺立程门 老牛落泪舐犊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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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掌门的清修之地,位于武当山紫霄岩。
凿山而建,一边是青翠花廊蜿蜒,一边是万丈深渊飞云走雾,纵横捭阖宛若棋盘布展而开的一方小院,正对半丈厚的山石门。进了山石门,顾非才瞧见这石屋真颜。
半壁颜筋柳骨,半壁琼浆玉露,石屋北隅一张石床一副书架,中间玉石桌椅精致小巧,其上一枝兰花幽香暗送,虽有几分简陋凌乱,倒确实是一方之士清修闭关地。
顾非才看定了石屋中的摆设,跟在二人身后轻功而来的杨南丞也落下地来。
“丞哥。”顾非轻唤了一声。
杨南丞没答话,倒是总算对他微微笑了笑,轻轻按了按顾非肩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叹了口气,才隔空扶了顾非的腰背,两人齐齐走进石屋之中。进了屋中,杨南丞却又不再看顾非,只垂头丧气以眼观鼻。
顾非知他心思,倒是几多心疼,抬眼看了看张三丰。
张三丰倒是一点不含糊,进了自己屋子甩开手中拂尘,先起手捞了一壶酒咕嘟嘟美美地喝了一口,才走过来,拉了顾非坐下,自己也坐在顾非身边,又将顾非稍作打量,才开口道:
“来,告诉老道儿你姓甚名谁,又是怎么被这臭小子的甜言蜜语给哄骗,还哄骗到山上来的?”
顾非闻言一顿。
张三丰的性子其实在方才顾非也算见识过,这会儿这话里几分不正经,可举止之间却无半点失礼,这话虽然是对着顾非在说,字里行间却全是对杨南丞的关怀,顾非心里一热。
且不说这面前之人是德高望重,怀瑾握瑜的武林泰斗,单是看张三丰豪爽饮酒的派头,虽是上了年纪依然可见几分俊朗的面容,说话时带了三分痞气,笑意里却全是温柔,倒叫顾非忽的心念,丞哥百年后便也是如同张真人这番模样吧。
如此想着,顾非没答话倒是先笑了一回。
这顾非的性子,胆大心细处变不惊,常做出非常人之事来。且看他与剑魔杨倚天几次言语交锋也知一二。此刻面前这位和蔼老人家,毕竟是全武林敬仰的泰斗之辈,方才又见识了对方的武艺,若是旁人多少也有几分敬意和紧张;而且对方又是自己男人的师傅,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作为见到情人儿的师傅或是亲眷,旁人多少也下意识地几分讨好顺意。
顾非却没有。
看张三丰笑眯眯望着自己,丝毫没有要与杨南丞说话的意思,顾非星眸一闪,微微带了一丝嗔意:“哦?张真人这意思,这可不是第一回有人带了人回山上了么?”
张三丰与杨南丞师徒情深,从杨南丞襁褓之际便一路爱护有加,杨南丞于张三丰更像是百年得子的欢心。儿子几年游离在外忽然回到家里头,张三丰自然是最为关怀。但见着杨南丞身边这位妙人儿俊小伙,说是没有半点调笑的意思倒是妄语了。刚才一路而来也摸透其武功修为实在一般,自己儿子的脾性他最是了解,这俊人儿与杨南丞的关系大约也是猜到了。可张三丰这等性子倒也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就是书香门第出身,一眼惊艳其精致多看两眼才叹其俊俏的美青年,非但眼中没有半点惧色紧张,倒是顺着他的意思倒出一坛醋来!
“哈哈哈……”张三丰哈哈大笑,看着顾非的眼中又多一份喜悦,“这臭小子哪里有那个胆儿!”
“哦?”
“这臭小子啊,从小就爱看美人儿,自诩风流年少,却是有色心没色胆!十三岁带着他去了楼里头见着别人美人儿就腿发软,可是人家脱了他裤子他便落跑了,哈哈哈!”张三丰大笑着又大喝一口酒。
顾非半眯了眼,轻轻哼了一声:“是哪个不要命的小蹄子敢脱他裤子!”
张三丰这回忍不住差点喷出一口酒来,虚指着顾非,笑道:“哎哟喂,咱家这媳妇哪里是醋坛子,整个就是醋缸醋池子醋海啊!”
顾非面上一热,也是顾自笑着回道:“怎么就是媳妇不是儿婿了?”
张三丰哈哈大笑,揶揄道:“你这俏生生的模样又这么酸溜溜的,势必是媳妇了!”
顾非笑了轻轻睨他一眼:“非也非也,女子的醋是酸的,我这男儿的醋可是辣的!”
“噗!”张三丰终是喷出一口酒来,忍不住拍着顾非的肩头哈哈大笑。
这边的两人倒是说笑了得,那边半晌不言不语的人,总算是低声开了口:
“师傅。”
本是大笑着的两人听到声音便齐齐收声敛了笑。见着顾非方才还和自己揶揄不止,这会儿满脸都是心疼,尽是宠溺,张三丰倒是先满意地点了点头,才转头看着那边的徒弟,微微不悦道:
“舍得说话啦。”
杨南丞心绪翻滚。
他是回武当谢罪的。
不管是他所做的,被迫答应的,遭人暗算的,由他而始的,杨南丞深知一切终是要他自己有个交代的。
只是面对自己最为尊敬的师傅,面对最为疼爱自己的慈父,他这一桩桩的罪过要从何说起?从哪一桩开始谢起?
张三丰出现的时候,杨南丞心口一窒,张了张口却连一句“师傅”也叫不出口。
——他背叛了武当,背叛了誓言,背叛了师傅,怎么还能开口!
——因为自己的作为和不作为而连累武当如此落魄,自己又有什么颜面见到师傅和同门!
——身为剑魔杨倚天之子,他哪里有脸说一句“武当杨南丞”!
在冰洞之中没有想过武当山是不可能的,来武当之前没有想过种种是不可能的,回到武当没有激动感恩是不可能的,可自己背负的一切也是不会消失的,不管他身在何处,也不管他是不是决心远离江湖。
看着心疼自己的情人儿,看着关爱自己的师傅,杨南丞狠狠下着决心。
“徒儿不孝,背叛师门,连累师傅,请师傅将我,废除武功逐出师门!”
顾非听着既心疼又生气。
张三丰却是站起来走到低着头的杨南丞面前:
“跪下!”
杨南丞噗咚一声推金砖倒玉柱。
张三丰低手往他怀里推过一坛老酒:
“喝!”
杨南丞一顿,仰头咕嘟嘟一坛尽饮。
张三丰却不停手,连推了七八坛给杨南丞,杨南丞都一言不发全数喝下。
顾非在一旁看着师徒二人不知言甚。
张三丰忽然停下,看着喝得满身酒气,眼眶发红的杨南丞,眉头微微一皱,顾自也先灌了一坛酒下肚,才道:
“多久没喝酒了?尽说些胡话!”
杨南丞面带愧色,摇头道:“徒儿……我连累武当在先,又违背不习剑的誓言在后,还另投了旁人做师傅,实在愧对……实在无颜面见师傅师侄们,实在不敢以武当门人相称,还望师傅严加惩戒!”
张三丰眉头一皱,不解地看着杨南丞。
杨南丞绷了绷唇,低头道:“徒儿……我,因为身世之事连累的武当和师傅,如今不但学了别家心法,还违背誓言,学了,杨倚天的剑法。”
顾非在一旁听了杨南丞的话,想要开口为他辩解两句,却见着杨南丞递来眼神,他也只能捏拳忍将下来,抬头看了看张三丰。
张三丰脸上微有惊讶之色,低眼想了想,又猛喝了一口酒:“他果然还活着么。”
杨南丞点了点头,开口答道:“一年前徒儿在冰洞中遇到杨倚天,不过半月前他也死了。”
张三丰眉头一皱,问道:“冰洞?哪里的冰洞?怎么死的?”
杨南丞咬了咬牙,却不作答。
顾非知道他不愿为自己辩解,便轻轻咳了一声。
张三丰转过头来看着顾非,顾非才开口简略一说:“一年前丞哥受伤前往不归山求医,后来在雪山遭遇雪崩,我二人却巧合落入一干涸冰池形成的冰洞,遇到了杨倚天。他逼迫丞哥习剑,不久前却在与丞哥比武后,大笑而死了。”
张三丰想了想,明了于心地点了点头。
顾非说完了,眼神却是担忧地看向依然跪在地上的杨南丞。
“真人……”顾非轻声开了口。
张三丰看着面前俊人儿心思全全在自己徒儿身上,这会儿似乎心疼地想要向自己求情,却又不想伤了自己徒儿的自尊,终于倔强地咽下了后半句话,心中轻赞了一句好,嘴角上扬,递给顾非一个眼神,喝了一口酒才重新坐下来。
杨南丞跪在地上低着头,没听到师傅说话也不敢再多言。
张三丰想了想,忽然开口:
“神鬼七势,你跟你爹学了多少?”
杨南丞身子一僵,只觉一股凉气由头顶而来,鼻尖竟然一酸。
——这一年来,他虽然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一事实,可心中多少依然抱有一丝希望,或许自己和杨倚天并不是……自己不过是一个阴谋中的一步……
但从师父口中听到这一句,杨南丞竟然觉得心中有什么崩塌的声响,一股难以压抑的耳鸣叫他不能自制,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呼吸:“……学尽了。”
“多长时日才学尽的?”
“……”杨南丞不敢欺瞒,“三个月。”
顾非听着,却不明白张三丰的用意,便没有插嘴。
张三丰想了想,道:“嗯,那还不算给老道儿丢脸。”
杨南丞一顿,眼眶含泪抬头:“师傅,我、我对不起您老人家,破了誓言,我……”
张三丰看着他,说道:“确实,”
杨南丞闻言一颤,又低下头去。
张三丰接着道:“你四岁那年,为师教了你第一套功夫,叫你立了个誓言,一生不可习剑,你这臭小子跟老道儿一样牛脾气,倒是还算听老道儿的话。”
“我……”
“那你可知道,”张三丰打断了他,“我为何当年要你立下这誓言?”
杨南丞脸色一青,双拳紧握又松开来:“因为徒儿是……是剑魔杨倚天的儿子。”
顾非听着杨南丞声音低沉痛楚,心中也是又急又恨,却听到身前张三丰开口道:“那又如何?”
杨南丞双眼一瞠。
“你是杨倚天的儿子又如何?难道你又不是我张三丰的徒儿?”
“不,徒儿当然是师傅的徒儿!只是……”杨南丞说不下去,心中一阵悲喜,深深低下头去:如今能再听到师傅叫自己一声徒儿其实当是知足,自己的父亲毕竟是那个杀人如麻的剑魔,江湖中将会如何看待自己,看待养育了自己的武当,看待收养了自己的师傅……
张三丰看着他,知道他这个徒儿的心思,不禁长叹一口气:“二十年前杨倚天忽然上武当山来,为师与他大战三天三夜,不分胜负,最终他是如何败于为师你可知道?”
杨南丞摇头。
张三丰点了点他:“因为当时在襁褓中的你的一声啼哭。”
杨南丞一顿。
张三丰继续道:“当年为师与杨倚天你来我往鏖战三日,棋逢对手难分伯仲,两人都疲累无比,正所谓胜负一时之间。就在那个时候,杨倚天上山之时带着的包袱里头忽然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
原来当时杨倚天就带着还在襁褓的孩子一起上了武当山挑战张三丰,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决斗,婴孩是因为饥饿还是受伤而忽然一声啼哭,两位比武中的高手都为之一惊!较之只是惊讶的张三丰,杨倚天心中更有一分焦躁。这绝世高手的比武胜负不过一念!杨倚天输了半招与张三丰,当时就想杀了襁褓中的婴孩,却被张三丰一剑挡下。杨倚天甩袖而去将婴孩留在了武当山。这婴孩就是后来的杨南丞。
“……”杨南丞这才听明白自己的身世,竟是怔怔无语。
张三丰看了看他:“我二人比武之时你就在一旁,可怜你襁褓之中就被二人内力所伤,故而自小你身子骨便不好,需得为师以内力调养。这也算是天注定你我师徒父子的缘分,只是我张三丰一生放浪不羁自诩潇洒江湖,怎么却教出你这样食古不化只知墨守成规的儿子来?”
听到张三丰一句“儿子”,杨南丞忍不住落下泪来:“我……”
“叫你立下不习剑的誓言,因为你是杨倚天的儿子?我张三丰有那么小气量?”张三丰反责道。
“不……”杨南丞辩解道,“徒儿岂敢是这意思……”
张三丰见着杨南丞脸带泪痕,惊慌失措的样子,眼中也尽是疼爱,叹了口气道:“你啊,为师从小便叫你脾气不可太暴躁,也不知是不是说得太多,倒是叫你现在变得这样不知变通,也不知道你我师徒到底哪一个更像老头子!”
“我张三丰行走江湖这几十年,你爹杨倚天算是为师见过剑意剑艺最高之人,剑魔也好剑仙也罢,武艺本无正邪,他剑术天下第一就是天下第一!我为何不要你学别家剑术?你既然是剑魔杨倚天的儿子,为何舍近求远,何必再学其他二般剑术?”
“……”杨南丞愣愣地看着张三丰,嘴唇动了动,“怎么会,武当剑术……”
张三丰并不理会他,继续道:“江湖传闻黄尚那几个小子除掉了剑魔,说杨倚天死在北疆,此事真假也罢。若然是假,你与你爹有缘自会相遇;若果是真,那就是你与你亲爹无缘分相认。莫不是你忘记为师总是教你,学无止境,技无最终么?”
“不,师傅教诲徒儿不敢忘。”
“就算没有你爹的剑技,我武当这些拳脚功夫,难道不够你行走江湖?”
“怎么会!我……”
“如今既然你与他得见,又正好学了他的剑术,算是命中注定你父子的缘分。他那剑术自成一家,与旁家门派全然不同,你本不懂半分别家剑艺,学来应该顺手。倒是你这臭小子还给我花了三个月才学尽了!”张三丰说着敲了敲杨南丞的脑门,“可是和这小情人儿贪玩了,臭小子!”
杨南丞却不知疼痛,只眼中含泪看着张三丰,他何曾想到师傅的用心良苦?脑中却忽然想起之前顾非的一句小声咕哝,果然是自己一直以来想错了么!自己最为尊敬的师傅如此厚待自己,自己怎么能如此不知足!!
“师傅,我……”
张三丰看了看他,假意哼了一声:“知道错了?”
杨南丞无意识点头:“是徒儿错了。”
张三丰听他认错倒是脸色好了许多,想了想继续道:“至于你师兄的事,”
杨南丞闻言顿了顿,眉头重又皱在一起,闷闷开口道:“都怪徒儿,陈家的事不清不楚,叫师兄和武当都受了牵连。”
张三丰瞪了他一眼:“我张老道教的徒儿什么样我还不知道?陈家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这事已经天下大白,你怎么做自然有你的道理,你师傅还不至于老糊涂到想不明白。至于你师兄,”张三丰说到这里,眼色微微一暗,“昌云他一直心高气傲,想要自己开山立派也无可厚非,此事又不是什么坏事,你又何来什么牵连?”
杨南丞没应话。
其实杨南丞也不蠢,自己身为张三丰最疼爱的徒儿,多少人都认为他杨南丞一定会继承张三丰的衣钵。虽然他杨南丞从来没有想过要作为武当掌门,可众口铄金,他并无法阻止其他人这样想。如今刘昌云忽然离开武当自立门户,还带走了许多武当弟子,使得如今武当山上门人不过鼎盛时期的一半,这些事情都是与自己的身世有关,师傅如此说来虽然是为了安慰自己,却也更叫他感觉愧疚自责。
“不,都是徒儿的错,叫武林笑话武当,叫人欺到武当山上来……”
张三丰双眼一翻,道:“怎么,我张老道做事还要教别人来管教了?那些小娃儿是各家管教不好,这事说来叫人生气!倒是你的身世怎么被旁人知道?虽然叫旁人知道也无妨,当初不让你师兄二人外传也不过是想等你成人以后再与你说道,谁知道你这个牛角尖的脾气,不说也罢。可是这事如何被人知晓,还被人利用此事来摆了我武当一道,你倒是去给为师查个清楚。这是我张家的家事,可容不得旁人来管!”
杨南丞听完点了点头,脸上依然纠结万分。
张三丰忽然咚一个爆栗:“臭小子,还在胡思乱想什么?怎么,你还要教我张老道怎么做事做人?”
杨南丞一顿,脑门被敲得发疼,赶紧开口:“徒儿不敢!”
“还说不敢!”张三丰又敲了一回他的脑门,“看你这脸色,刚才还谁要教我这老头子怎么管教儿子管教徒弟的?”
杨南丞摸了摸自己被敲红的脑门,眉头却依然不展:“……师傅,我……”
——可自己终究是那武林中人憎恶的剑魔杨倚天的儿子,这样的人却是武当的门人,是武林泰斗张真人的徒弟。就算师傅说了不在意,可……
张三丰看他脸色自然知道他所想,轻轻叹了口气,甩了甩手边的拂尘:“你啊,自小跟随于我,潇洒豪爽风流多情甚过为师,些许事却为何如此执着?你是剑魔的儿子又如何?此事确实千真万确,谁也改变不得。可难道我武当我张三丰养你二十年又不过子虚乌有?”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