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三章 长相思,在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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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
江南绣庄。
一个人站在后园楼上,呆呆地望着窗外。
后园中光秃秃的。只有一株斜倚的梅树,枝桠上,含苞的腊梅已踏雪而来。那满枝的瑞雪衬着嫩黄的花苞,宛若柳州少女嘻嘻而笑的娇靥,慰藉了他如这后园一般干枯的心。
但他却蓦地想到了两句不好的诗:“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如此早秀先凋——不由又心中黯然。
楼下起了一阵骚动。
正在看着绣品和首饰的人客们都瞠目望向门口:
一个秀气的丫鬟装扮的少女,扶着一位面上蒙着淡色罗纱的宫髻美人,在木楼梯下立了片刻,便转身上楼去。那宫髻美人体态婀娜、身穿轻红罗衫,转身的隐约间露出面容轮廓,当真是美得惊人,宛如烟笼芍药,雾里看花。那层轻纱,使得她绝美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神秘的魅力,令人不由自主想掀起轻纱看看,她究竟美到何种程度。
她上了楼梯最后一层,看着窗前的人,站定了。
那人也正转过身来。
片刻的阒寂。
“玉儿好吗?”那人开口道。
宫髻美人解了罗纱,露出那清丽温柔的面容:“我一切都好。”
那人走近,眼中宛若破碎的深海:“他没有难为你吗?”
她不忍看他,却嘴角扬起,温柔道:“没有,他是哥哥啊。”
男子的身子震动了一下。
宫髻美人埋首在那人胸前:“容止。”
那人不自禁地摇晃一下,终于站定。
他紧紧地回抱女子:“我要见到玉儿,我会去见他。”
青砖黑瓦的府邸的另一个门,开在一个偏僻的巷中。
雪又已下了半日,积雪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更衬得青砖黑瓦的府邸肃穆冷清。
苹儿穿一身淡红的锦袍,那淡淡的绯色衬着她苹果样的面颊和愉快的笑靥,让这府中也增了许多颜色。彤管则拭擦着房中的角落,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苹儿似乎随口道:“看夫人的神情气度,真是世间少有的女子。若是我们都有夫人的心,只怕这世间不再有坎坷不平路。这一世的日子,也会过得安心了,什么事大不了,又过不去的呢。”
彤管嗔道:“你倒是懂得主子的心。哪里跑出你这么个懂事的丫头。”
容止却只是望着窗外飘飞的雪片,半日都没有开过口。
彤管示意她望向那边,又无奈地耸耸肩,摇下头。
苹儿却低声道:“咱们公子夫人,真是一对神仙璧人。”又落寞地垂下眼脸,叹口气。
彤管道:“快干活吧,一会子夫人就来了,我们干好活赶紧出去看夫人来了没有。”
正说着,那人跨进门来。
彤管惊道:“夫人你来了?”
玉言点头,她抬起手,拂下鲜红的大氅上那镶着厚厚一圈白色绒毛的风帽。
彤管苹儿相视一眼,退出门去。
容止垂下眼睛,他心中一阵刺痛——这鲜红的大氅让他想起昔年在玉园的他们。
“秋冬之美更胜过春夏”,昔年相依相偎时的笑语仍仿佛响在耳畔。
他从来不知心爱的女子可以与他人分享,上天却捉弄他;他更无法面对岁月如流水,他的身体却全无起色;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留在玉儿身边,对自己是痛,对玉儿难道不是吗?——一切他追逐的,都是水月镜花了。
他喉结动了一下。竟突然道:“我有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
玉言失色:“你说什么?——不。”
他终是穿上了青衣白袜。
跪在师父身前剃度的那天,他心里的痛像是凌迟。但是又有一种解脱。
从来没有拥有过,索性从此绝了念想。
那些想着她和别人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所受的苦,从此可以大解脱。
想到她就是窒息般的痛,为什么还要日复一日地忍耐。
为她的无情,死去了身体;
为与她一起,忍耐着那些曾经的“过往”权当不知。
为与那个强敌争夺,白了一头长发。
如今,那一切竟还是付之东流了。
可是为什么今天的剃度……
这一切要瞒着彤管、苹儿、连同她呢。
我在怕着什么呢?
……是的,我怕见到她。
我怕见到伤心欲绝的她,我会失却一切的勇气。
就是今天,我也怕看到她伤心,怕自己又失却一次解脱的勇气。
但是神奇地,他看到她,仿佛透过一口镜子看到她的生命。
长安城里,她憔悴的身影、漂浮的步子……
她一个个寺里都亲自去查看。
直到有一天,在极度的绝望中晕倒……
水米不进,那府中的太医来了又去了,竟都束手无策。
她睡在那里,那样安详,像她一直以来那样安详,仿佛是睡着了。
她的生命的火焰渐渐在黯淡。
那清嘉帝终于下令所有长安的寺庙查找自己。
但是已经太晚。
她终于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他心如刀割。
在空旷的屋中,他终于放声大笑:玉儿,我终于可以和你在一起。
谁也无法再将我们分开……
他撞向屋中的柱子……
一阵撞击声,他终于醒来。
玉儿正拿着灯盘扣着桌面:“你再不醒来,我可要走啦。”
他呆呆地看着她。
她看看衣襟摸摸脸:“什么不对吗?”
他紧紧地拥住她。
她笑,软软地依偎在他怀里。
他只觉心神依依,一颗心软得像流水一般,都向着她流去。
这才看见她鲜红兜帽的大氅里竟然只穿了一件湖水绿色的长裙。薄薄的绸纱质地,有些地方又镶着什么亮片,闪得裙子明明灭灭,像萤火虫一般。
见他抚着领口,她调皮地转身,大氅掉落,那绿色闪闪发光的长裙的全貌露了出来。绿色裙衫紧紧贴在她双肩,又从她双臂软软地坠下,回转一瞬的身姿真如流风回雪般的潇洒,露出的后颈真是美丽极了。
他却只是将掉落在手中的大氅重新按在她肩头:“傻瓜,看冻坏了。”
她撅嘴。
他只是重新揽她入怀,片刻才道:“玉儿穿什么都好看。”
又紧紧用大氅裹着她:“冷不冷?到里间,里面有暖炉。”
她却撅着嘴攀着他,又跺跺脚甩开,烦恼地站定了,怨恼的样子。
他心中一恸,柔声道:“怎么了?”
她眉间烦恼道:“并州的时候,你为何处处与我生分?!”
盈盈不语间,他听到的都是怨恨。
他靠在桌案上许久,终于隐忍道:“我无论如何,都是不堪……怪不得你怨恨我……”
她终于扑向他去,放声大哭:“可你明明知道我的心已经都是你的……你又何苦自苦……又给我吃苦……上天没有拆散我们,你却要自己来离间……”
面对这个他用生命爱着、忍让着的女人,面对她渐渐入蛊般的深情,他心中只是忽冷忽热地发抖,怕自己不能负担对她的深情,所以不敢靠她太近……从来不敢去面对,更不敢去深想……
终于换回来了,这些年的那些爱恨嗔痴,终于换回来她的真心。
这颗真心像金子一般珍贵,又像滚烫的山芋一般烫手,他不知该接受还是该躲开,躲避,也许能让他觉得一丝安全。躲到黑暗中,他可以一个人舔噬自己伤口……等到终于平静下来,就可以再去面对她……
她哭诉过无数次,可是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