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茗辞之清水戏小卷  第五章、论棋盘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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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平生所熟悉之人一一在脑海里枚举出来,尽数参照比对过去,竟没得一副面孔相像。秉澈百思难解。画像三番两次被悬挂上墙壁,又两次三番被取了下来。他捉摸不透简轲赠送画像和琴谱的寓意,却愈看愈加迷惑,索性一股脑都收进了柜底,避之不理。
    后他再去了回说书竹馆。低矮土墙,木栅围栏,房舍俨然。灯笼屋檐下悬,披灰蒙尘。珠帘半空卷,错落而有致。馆内空空如许。墙角落里蛛丝结网,地面尘埃不知覆上了几层。当日简轲说书,街坊口口相告,竹馆车马盈门。而今唯有一树梨花泛白,满堂孤傲。更那堪,盛景不复。
    距上元节有些时日了,拜会太子一事秉元春未再提嘴后续,秉澈自然也不曾放在心上。习武,识文,对弈,日子平静如水。只是偶尔惦念石梳,摸着袖口空空时,便会想起想起疆儿。那真真是个难缠的婴孩,想起他,断然只会叫人胸腔内添堵。
    直进到杨柳月,天气方退却了彻骨之寒,暖意融融。
    煦风拂面,河流潺潺。乱花渐欲,莺飞燕舞。
    总归是春至了,才有得这万象更新的荣荣景致。
    观星阁里读书声琅琅。
    但若是竖起耳朵仔细了听,就可辨别出一音混杂其中。既无抑扬,亦无顿挫。似无精打采一般的慵散,较周遭甚不融洽。属于滥竽充数之属。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秉澄嘴里念念有词。手底下却把书作为幌子,遮掩在了面前。他双手扒着书,脑袋稍稍歪斜过,偷望了出去。秉澈正朝向众门生,坐在堂内最前端的位置。右手玩转着把戒尺,左臂撑了桌沿。手掌托腮,脸对窗外,不知在盯着什么出神,目不转睛。倏而,又眉头紧蹙,神情惑然,似有所思。
    秉澄收回目光,盯着书页,心不在焉念道,“楚之南…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为…”再抬眼看了番秉澈。“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夏,五百岁为秋,五百岁为冬…”
    “哪里来的夏与冬?”
    邻旁门生本也心猿意马,遭秉澄这一带领,亦跟着读了错。待听闻秉澈提醒,意识过来,忙翻书寻找,已是不知读到哪行哪个字了。
    戒尺重敲了三下桌案。霎时间,观星阁里鸦雀无声。
    秉澈复厉声责问道,“何来的夏与冬!”
    众门生不知所云,悻悻放下手中的书卷。皆面露惶恐色,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更不敢左顾右盼胡乱猜疑。
    秉澄心中一颤,蚊子哼哼一般,悄声道,“书上…书上不就是这般…”
    “书上断不是这般。”秉澈打断他,高声道,“书上应是如此,云: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顿了顿,惋惜叹道,“好端端的逍遥游,竟被你读的这般支离破碎。”
    “我…我是读的不好!”秉澄甚为不服,气势汹汹辩驳道,“我非是个文人墨客,又不需考取那功名追逐那利禄,好求一个官拜朝堂,万古流芳。这些圣贤书,我何必读它?我读了它又有什么用!”
    “好一个非是文人墨客官宦者,便不需读书。”秉澈放下手中的戒尺,自桌案前站起身,缓步走近秉澄。唇欲启,未言,又止,鄙夷笑了。转而,目光巡视过众门生,问道,“你们呢?怎样看法?可也与秉澄一般的见识?”
    众门生默不作声,都只把脑袋埋垂得更低了。
    “你们不敢言。”秉澈夺过秉澄紧攥在两手间的《庄子》,翻着看了几页。漫不经心道,“你们跟随管夫人学奕多年,对棋盘可熟悉?”
    “相传…”一门生怯声应道,“相传围棋是先祖轩辕黄帝在无意之中发明而出的。围棋盘形状为四方形,由纵横各十九条线组成,合计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又围棋子分为黑白两色,其中黑子一百八十一枚,白子一百八十枚,合计三百六十一枚,恰和棋盘的点数相同。”
    “所言无错。”秉澈点了下头,肯定道。“但我的问题不在此。”他看了眼困惑不解的门生,道,“棋盘材质乃为木头,木头从何而来?山中树林。又山中树林如何成为棋盘?大刀阔斧在先,始具雏形。细针密缕其后,方才成就。”
    “虽…虽是如此,可棋盘与读书有什么关系…”
    “有何关系?秉澄,那我倒是要问问你,你是何人?”
    “我?”秉澄懵然,抓耳挠腮的想了许久,吞吞吐吐道,“我是…我是…”
    “你说不清楚。”秉澈嗤鼻,奚落道,“你不知道自己是何人,更不知道自己日后将成为何人,你怎就知道读书无用?”
    “我…”秉澄抬眼打量了番秉澈。满面怒容,与往日的温文尔雅大相径庭。他不晓得其中的缘由,不敢再多言一语,生怕牵扯出多余的事端,平白又成了这人的出气筒。
    道是闲处光阴易逝,倏忽便至清明矣。
    依照习俗,焚香祭酒,先祖的牌位一一跪拜过去。却不知是为何人而跪,又是为何人而拜。
    秉氏一族,皆墓碑不落一字,坟下仅衣物留存。有姓,无名,不晓生辰卒月,不详生平事迹。
    尚处少不更事年岁,秉澈就问过秉元春,衣冠冢与寻常人的墓有何不同。那时,秉元春似有解释。道,若要细究起来,并无二致。百年之后,皆是魂归处。
    晌午后,家中再无他事。
    秉澈寻思着自己半月有余不曾踏出星罗棋布,遂决定进城去玩耍一番。匆匆忙便往博棋楼去与管早早打了招呼,竟讨得一锭银子来。他暗喜,揣进了怀中。前脚方踏出博棋楼,就迎上了秉元春。慌忙收敛起嬉笑,恭敬行了礼。见秉元春并无动静,他脚下正欲开溜,谁知却被一把揪住衣领,猴子似的拎了起。
    秉元春指着他鼻尖,警示道,“若敢再像上回喝个酩酊大醉,当心我扒了你的皮。”
    “哪能有那么多人天天请我喝酒。”秉澈不以为然。“况我月例都被停了,我现在可是身无分文。”
    “你向来自在惯了,出门岂会与你娘禀告。”秉元春抬手拍了下秉澈胸襟,“混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猫腻。即便是你娘给的,我也照收。”
    秉澈心虚,连连保证道,“我滴酒不沾,滴酒不沾行了吧。”
    “哼!小小年纪,净不学好。”秉元春松开他,斜瞪了眼,道,“莫玩太久了。晚些时候,你青禾妹妹要来,到时别又寻不见你人影。”
    “知晓,知晓。”秉澈马虎应付道。扯拽了把衣角,将皱起的衣服平展了。
    细雨蒙蒙,街头人影稀疏。
    不遇酒肆比起寻常冷落了不少。店伙计也不比平日里的那般殷勤,三个五个的,都闲聚在张空桌子前,你讲一句,我扯一语,无非念叨着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情。却阵阵聒噪声入耳,难免叫人不心生厌倦。
    两盏石冻春下肚,秉澈实觉聊赖非常,然又想不出个好去处来。
    烦闷,理不清的烦闷。
    可叹,平白辜负了一壶爽朗佳酿。
    眼看天近黄昏,酒坛子亦见了底。他抓摸了把空瘪瘪的钱袋子,打消了心中欲唤小二换酒的念头。失落落拎壶倒了杯茶水,端起一饮而尽,权当是解解酒气,散散酒劲了。
    俄而,想起身旁还有一尾巴紧紧跟随着。适才只自己品酒,竟把秉澄忘了个干净。
    “喂,你腹中可饥饿?”
    “不甚饿。”秉澄一一晃荡着桌上的酒坛。确实都空了。“今晨出门前我特意多吃了个馒头,这会儿并不感到…”话音未落,肚子先唱开了反调。他窘迫红了脸,软糯糯回道,“兴许,兴许是有点饿了呢。”
    秉澈侧目看了看他,未再多言其他。招来伙计结了账。出了不遇酒肆的门,自顾自往八宝坊走了去。秉澄一路小跑方能追得上他。
    俩人在二楼一处小包房里落了座,点了三四盘菜,皆是秉澄喜欢吃的。
    待小二退出包房后,秉澄狐疑道,“澈哥,这八宝坊…”垂目想了想,竟找不出合适的下话,只好一味念叨着,“这八宝坊…”
    “这八宝坊虽不是长安城里最阔绰的酒楼,却也属上等之列。”秉澄背靠在扶栏上,打量着楼下。“你且看往来者,非富,即贵。我敢与你打赌,不出三年,八宝坊定能比过那醉仙楼。”
    “醉仙楼?!”秉澄甚吃惊。
    秉澈诡异一笑,“我敢再与你打赌。”他压低声音道,“好景不长。”
    秉澄双眼圆瞪,怔怔盯着他。
    “哈,我只与你说笑,怎就深信不疑了呢。”
    “欸?”秉澄懵然。
    秉澈兀自笑了笑,不再言语。
    侯了些许工夫,菜都上齐了,叮嘱他道,“别狼吞虎咽的,慢些了吃。我有一去处,去去便回。在我回来之前,不许你胡乱跑,只管好好待在这里。你可记下了?”
    “记住了,记住了。”秉澄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满脑子里只惦记着热腾腾的烧鸡,哪里听得全他说过什么,只耳熟了一句“好好待在这里”,匆忙敷衍了他了事。“我断是好生待在此处。”又恐他不信,补充道,“澈哥尽管放心,我是绝不会离开房门半步的。”
    “如此便好。”秉澈亦不多理会他。与掌柜的付了银子,便大步迈出了八宝坊。直走出百步开外,方才细数了数手中找回的铜板。“真个囊中羞涩。”他在手心里掂量了掂量这几枚铜板,自嘲似的笑了。“怕是都不够讨一杯酒吃的了。”解下腰间的钱袋子,仔细将铜板收了进去。重新系挂好钱袋,寻思小许,抬脚往城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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