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马背身家—203)备胄倒春俶装客,十六洲国水胡杨  (12)豹掌羹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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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跨过绵长的森林,图兰人的牧车在雪原上平稳有序的前行着,走在队伍前列的夏侯杰和几个头车的牧民谈的正起兴,凛冽的风不断扬起,水蓝色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从细碎的片缕化成大片的纷扬,寒气已经减轻,雪花融化在人畜的热气里,在他的裘袄上挂上一粒粒晶莹的水珠,他昂起头,洁白的雪一片片落上他的肩。
    “前几天的天气冷,差点的畜生都受不了,倒是叫你小子活过来了,在汉人的地界里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吧?”老牧民巴特抬手在地平线上指出一个方向,“听说在你们的汉人的地界,一场能没腿的雪已经是大灾,如今竟是叫雪没到腰间了,可别怨我们这的天气冷,人和老天,总得胜一个不是?”
    “莫说叫那雪没了腿,可怕那点人气盖不过寒去,做下病来!这骑马打仗的人,可就指着这两条腿了!”夏侯家的人拍着腿说道。
    “那是你们汉人的道理,在我们这里,娃娃们都可以光着下去水里,把绳子绑在鱼身上,一口气上来,直到把鱼累死,”老牧民一边说着,眼睛却看到那几只关着雪豹的笼子,“朝鲁,我看那几个兽枷不大对劲啊,上了几遍油?”
    “三遍。”裹紧裘袍的年轻人小声说道。
    “不对!”巴特打断道,“我一看这油都没有透进去,色儿都不对!莫不是你这娃子偷懒了,好赖了我的松油!”
    “不,不,师傅,那点松油也不多了,只够上两次半,可你看这雪豹也是饿了好多天了,可怕是连这几天都没有了……”朝鲁委屈的说道,“那点松油还可以再做副兽枷了!”
    “杠客!嘞是真听不懂好赖话啊,你以为是栓你嘞?一副套子就够!”巴特抄了马鞭过去,在朝鲁的身上拍打两下,“非要我给你来个大塞梨,外加一个德塞勒,你才美,哪个要是挣脱了,老子看你咋办!”
    巴特洪亮的叫骂声让我们暗暗吃了一惊,身前的夏侯杰摇晃着马头转了过来,“早就听人说这里的牧民说话不太中听,不过倒是真性情,这位师傅做事,想必有他的道理,行军之资,为将之要,为兵之先,这要在我的队伍中,必须重办了他!”
    雪花小了许多,天空开始暗起来,营盘闪烁着灯火连成了片,好像散落在雪后大地的星星的光芒。年轻的夏侯杰站在山崖处眺望着河谷对岸那座尚未消融的春季草场,在地平线和天空交织融合的边界,散发出跳动的烈焰般的颜色。
    我努力望向遥远的地平线,伸手呵一口气,头脑是昏沉沉的,似是非是的带着点软绵绵的燥热,像感冒的症状,听说他们每年,都要挑这样一个日子用来迁移……走早了,牛羊受不了,走晚了,春雨一落下来,满地是泥,车马都没法动弹。在比冬天更冷的天气里早早起来走出温暖的帐篷,走上很远的路……那些半掩在头盔下的棕色眼仁,在这个时刻爆发出他们精神中独有的刚毅和坚强。
    而这,真的只能算是在草原上生活最容易的一段日子了。
    对那种在现代并不多见的动物,我总是忍不住瞥去一眼,如同白色棉花一般起伏的皮毛,被阳光晒成懒懒的一团,用强壮有力的爪子低伏在地,看上去就像呆滞的萌物,短短的脖子被一副沉重的木架锁在笼子里,木枷和笼子相连,没有给他任何活动的余地,戴这种枷对他的负担是极大的。
    “我阿妈也有这样一只巴儿狗,咬了人,外公在它身上放了这样一副枷,它的脖子就活活僵死了……”我循着声音看去,声音的主人竟是一名和特穆尔差不多大的孩子。
    “你外公真不应该,即使是一只巴儿狗,经过陪伴和驯化,也会成为我们牧民的朋友,”我拉着孩子的手,抚摸过戴着厚厚重枷的雪豹后颈,那手感并不像我想的这么好,一股恶臭从乱糟糟的毛发下传来,一阵巨大的起伏从我摸的地方向上传来,铁链响动,雪豹发出一声喑哑的呻吟,把吓的我们都站了起来。
    “他是不是饿了?我们应该给他找点吃的!”牧童惊呼道,我点点头,同意了他的想法,“你看给他放的萝卜都已经软了,我们给他吃一根新的吧。”说着,我拿出了当干粮的三个白萝卜,把软掉的萝卜压到下面,放在它一张口就能吃到的地方。
    “你看它还戴着嘴套呢,怎么吃啊?”牧童拽了一把雪豹的胡子,雪豹随即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
    “可以给他松一些,以他的力气自己撑开不难,这样它就能吃到萝卜了。”绑住雪豹嘴巴的是一种原始的嘴套,和勒马的差不了多少,只需要解开几个绳扣就会一条条的崩开,“给,你不是喜欢吃萝卜吗,我帮你把嘴套解开,你慢慢吃,明天我会再来看你。”
    借着灯光,我看到嘴套上的筋线在一条条的崩开,雪豹拼命的甩动着脑袋,想要把爪子从枷板下抽出来,那时候,我真的想把它带在身边,让它为我杀敌,追赶猎物,当我的靠枕。
    但这一切,都止步于那晚。
    我睡醒时,营地里已经乱做一团,母亲的哭嚎声,男人们的喊杀声交织在一起,灿莹莹的灯火在雪夜中闪烁,一头发了疯的雪豹撞向夏侯杰的马,苏赫巴在其后,精准而快速的朝着雪豹挥出了气势凌厉的一剑,淡淡的血花开在彼此的面上,身上。
    “那可是你们送给图撒尔的贡品!”夏侯杰脸上、身上已经见了血,汗湿的裘袄蒸腾着热气,眼神望着苏赫巴。
    “图撒尔人要的是这张皮子,那是我欠你们的!现在还了!”在经过十多个回合的交手之后,苏赫巴端正的脸上一条细长的伤口正滴着血,棕色的长发已汗湿的贴在面上,衣服上被绽开的暗红色血迹阴了一块块,他举起满带豹血的长刀,晃动着马头向雪豹飞奔而去。
    “那你要怎么跟你的族人交代?”夏侯杰甩动着缰绳,转身向后奔去。
    “大不了把我的头颅献了,两边再打个几十年!”苏赫巴挥动一刀,在雪豹的前腿上留下一道极深的伤口,伤口一路开到后腿去,深进浅出,雪豹口含热气,一侧的身体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围上来的骑手越来越多,手里都攥着武器,无论雪豹从哪个方向突破,其他人都会迅速补上致命的一击。
    “要不要皮子?”一名猎手端起弓箭,在已经挂伤的那一侧找寻着机会。
    他们还是想留下另半张皮子的。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不要让我们的努力白费!”夏侯杰绕了一圈,跑回队伍中。
    “你能让一见面就要杀对方全族的部落坐下来好好听听对方想说些什么,胜过我们打千张万张这样的兽皮!”苏赫巴策马上前,再出一刀,滚烫的血扬了满地。
    想杀死一只雪豹很容易,想要得到一只完整的皮子可没这么简单。
    那雪豹许是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仰天长吼一声,拼尽全力冲出了猎手的包围,一身的血从毛发中不断的向外喷涌,冲我跑来的时候,在灯光的背衬下,只剩下漆黑阴森的獠牙。
    一个巨大的力量把我扑倒在地,一股温热的感觉扬上脸颊,周围的声音被这种吼叫声屏蔽了,只剩下一口腥臭的大口,我仔细看着那双愤怒的天蓝色眼仁,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欣赏兽类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天蓝色,如同天与水那模糊不清的边界,如同朝露里看的到的蓝天。我抓起脚上的钢镫来砸了上去,拿出一把剔骨的尖刀,插进了雪豹的喉咙,一股更大的热流溅了出来,在我的身上喷满滚烫的鲜血,巨大的身躯直接砸在了我的身上。
    后来我被众人拉起,抓了把雪擦干净脸上、衣服上的血迹,人们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似乎是并不相信这么凶残的动物竟会死在我的手里,但它真就这么死在了我的手里。
    部落里的巫医匆忙赶来,他跟采办珠宝的商团换了许多桃金娘的叶子,用嘴嚼了,和蜂蜜搅拌在一起,抹在伤口上,一边抹着,一边止不住的嘟囔着。
    “前些日子,我用牛马跟商团换了这些蜂蜜和树叶,我家的婆娘听了就哭,我说你就哭,非得像图撒尔的俟斤夫人一样哭瞎了眼,嘿,你猜怎么着,还得是这东西,要不你们可都得去见天神啦!”
    桃金娘含有丰富的水杨酸,是制作阿司匹林的主要材料,而蜂蜜具有很好的防腐作用,能预防伤口感染,这是这个时代最有效的方法了。
    巫医上好伤药后,以一种滑稽的跑步姿势跳进雪地里,双手合实,对着天空的方向拜去,口中大念着,“哦,威严仁慈的天神啊,您怎么不怜悯这些勇敢的斗士啊,让他们陪在母亲的身边吧,你怎么忍心让他们美丽的妻子流干泪水啊!”
    “你是说,俟斤的夫人哭瞎了眼?”我问他,突然想起在这个时代,因为食物的匮乏,好像有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眼疾。
    “嗨,你说这位啊,”巫医叹道,“几个手段更高明的巫医都去看过,别白费劲了。”
    “我想到进贡什么样的东西了!”我兴奋喊道,“快为我准备三十斤羊大骨,把雪豹的手掌中心的肉球切下来,还有调料也备一些!”
    “没用的,毕吉赞的夫人什么东西没吃过,”苏赫巴叹了口气,仰头看向远处的雪峰,孤峰在星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银光,映上他的脸颊,“他们那里的冬天可不长久,可以种出许多麦子,养出许多牛羊,我们也想要这样一块土地,这样一定可以圈下更多的牧场,养出更多的牛羊吧。”那眼神中隐隐有种哀伤的遗憾,无论在什么时候,好的土地总是被那些强大的种族优选选择,剩下贫瘠寒冷的地方再由这些小部落争来争去。
    “图兰是个穷地方,每年送上去的不是松油就是皮毯,好在俟斤并不会真的与我们计较,”苏赫巴在嘴里放了一块炖肉,“许多从睁眼起就没见过战争的孩子不知道,他们的祖辈,为了得到这样一块贫瘠的土地付出了多少努力,那是一对兄弟,哥哥继承了父亲的牧场,弟弟带走了父亲的财宝和牛羊,哥哥想要弟弟的财宝和牛羊,弟弟想要一处丰美的牧场,两边一打就是几十年,后来乌巢打过来,两边的女人都做了奴隶。”
    苏赫巴侧过身子来,用刀片拍打着我的脸,火光映在他的脸上,透出说不出的诡异和冷峻,“莫要想着在草原上开辟新的草场,这世上的部落千千万万,你知道谁和谁认识?知道谁和谁有盟约?知道最不能相信谁?”火光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阴翳,尽是怒愕,也净是些规劝。
    “不会再有了,”我看向在一旁抢肉的夏侯杰,“这次图兰所有的部族都会团结在一起,那样的事,不会再有了。”
    “不会再有了。”他默默把这句话重新念叨了几遍,“丞相如果愿意进攻乌巢,我们的人将会冲锋在前。”
    天晴的时候,远山上洁白的细雪和山间的松林画出图兰的地峡,碧蓝的天穹映衬着山林的轮廓,河谷将充沛的水量运到每一条水道,宽阔的原野由原野向坡顶的王帐铺展过去,镶嵌着黄金的角牙刺向天空,逐层祧出的门框和绘有白蓝花纹的斗粱洒满光芒,到处呈现着和谐安详的景象,即使是在这样寒冷的季节,阳光依旧照的大家暖洋洋的。
    由苏赫巴带领的车队,是最早来的一个,从帐篷里走出满手珠宝的胖男人,一把搂住了苏赫巴,“苏赫巴,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你死在这个冬天了!”想必这就是毕吉赞了。
    “托天神的福,回家来看看,用不着敲锣打鼓的!”
    “好啊好啊,贤弟这次又给我带来了什么稀罕玩意啊?是波斯人的美酒,还是贵夫人亲手鞣制的皮毯啊?”
    “是……”苏赫巴一时语塞,我赶紧拿出早晨就做好的汤,“是能让您夫人看到东西的药汤,用三遍泉水煮过,三十斤羊大骨,足足煨了四个时辰,十锅汤水熬成这一碗,最最珍贵的,是这只雪豹的前爪,用两层陶罐包起来,保证喝的时候还是热的。”
    “雪豹?”毕吉赞两眼放光,“可是我们看到的那只雪豹,上一次在林中看见了,你说要把它鞣了送给我,可惜啊,我们部落当中,竟没有人能杀死雪豹,更别说取下它的脚掌了!贤弟今年带来了不少能人啊!可要把愚兄比下去咯!”
    毕吉赞捏着胡须轻轻笑道,转眼之间,刚刚还一起谈笑的苏赫巴就跪在草地上,双手捧上一碗药汤,“俟斤说笑了,三瓜俩枣的,一路上敲锣打鼓的,各个部落早就笑煞了。”
    毕吉赞接过药汤,“你也真是的,现在走这条路的商团这么多,什么稀罕物买不着?既然是朋友,没必要送这送那的,来这里就要享受这里的肥羊和美酒,和我在一起谈论女人!哈哈!”
    “俟斤说笑了,我们之于俟斤,就如斗草之于皓月,自然是不敢与之争辉的。”我奉上药汤,恭敬一拜,毕吉赞穿一身紫色的丝绸袍子,带满了各种翡翠珍珠的项链,都用金边包裹,这远了看不出什么,等走近了一看,那金银上还雕刻着各种名贵的花纹,俨然一副土财主的模样。
    “有意思,你是汉人?”毕吉赞转过脸来,“你刚刚说什么斗草之于皓月,是什么意思?”
    “我等是斗草之萤光,而您是天上的皓月,我们跟您坐在一起,不就是斗草与皓月争辉,到头来,只能落得个被大家耻笑的下场。”
    “有意思,哈哈!”毕吉赞大笑起来,眼神却是过分的毒辣,“你这小子是怎么活过冬天的,哈哈哈哈!”
    “真有意思!”
    “听听那汉人崽子在说什么!”
    一地的贵客听了都哈哈大笑,他们笑起来,我倒是也轻松了,当你做一件特别好笑的事情的时候,直接笑起来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听到笑话也不会笑的人。
    “早就听说汉人的医术精湛,即使是冻掉耳朵的人,一样也能治好,那汉人小子的药汤,说不定真有效果,不妨一试。”
    “俟斤,汉人的点子多的很,可莫要中了这小子奸计!”一旁的一个汉人模样的谋士掩口道。
    “哈哈哈,苏赫巴有那个胆子?”毕吉赞举杯道,“小子,看在你是苏赫巴的人,只要治好了贱内的眼疾,以后你就是图撒的坐上宾,我毕吉赞,认你这个兄弟!来,来给老子大口喝酒。”
    我推辞了他,转身进了夫人的帐篷,将一碗药汤恭敬的递上去,帘幕里幽幽响起一个优雅的声音。
    “他爹也真是的,什么药汤买不到啊,”丫鬟接过药汤,倒了一碗,扶夫人坐起来,夫人捧着汤碗,轻轻摇了摇头,“喝了哪有个头啊。”
    透过帘幕,我看到夫人生的是汉人模样,细长的双眸裹挟着浓郁的忧愁,如同流了糖的糍粑,一双无神的眼睛像喝了蜜的柿饼,在一群被油炸了似的一米八三老女人当中显得端装静雅,和朝烟倒像一对亲姐妹。
    在夫人更衣的一刻钟里,我被安排在草地上等候,过了没有半小时,夫人突然高兴的喊起来,丫鬟也跟着喊起来,“看见了,看见了,快传俟斤,快传俟斤啊!这药汤是怎么做的啊,怎么做的啊?”
    过了没有一会,就见毕吉赞风风火火的跑了进去,又风风火火的找到了我,一掌拍在我的背上,“汉人小子!你的药汤真灵啊,走走走,掌灯,开宴,大宴宾客,今晚要给我好好的招待图兰部,他们都是兄弟!”
    当晚,我们被留在最豪华的王帐里,尽情享用着俟斤的美酒和食物,席间,毕吉赞俟斤走过来,端着酒杯向我们敬酒。
    “今日,长生天都看见,我以兄弟之名在此示下,我图撒,愿与图兰部和大汉永结盟好,不兴刀兵,如违此誓,愿受鹰刑!”
    夏侯杰也端起杯子,“承蒙俟斤厚爱,我大汉愿与俟斤结为兄弟之盟,世代子子孙孙形同手足,永不兴兵,如违此誓,天地不容。”
    席间,更多的部落看到这个场合,都纷纷表示了依附。
    星辰的幻彩一环一环的淌过他的脸,这样的他看起来愈发的引人遐想,如果他生在三百年前,会不会也像张骞那样出使西域,甚至跨过红海,打通大汉、罗马和埃及。
    群星粲然高悬于天,荡漾着银白色的月光,只是如今的大汉,却不是那时的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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