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回 大言侃侃惜身命 小利萤萤忘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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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秀才一番论辩,自神宗起至今时日说了一遍,把那国家兴废的道理说了个五六成,众人听得俱是一愣,况且这秀才所举的人物,岳、韩两位元帅,宗、李两个太师也确实都是一心为国的好英雄,饶是车卫平为人疯癫狂悖,也不好再说什么。
正因为此,唐天纵方才得了一条性命,不然要照着车卫平的脾气,少不得要打杀了他。
崔忠想了想道:“这位先生不知如何称呼?”
郑中原道:“这位是在下的同窗好友,姓辛,双名弃疾,表字幼安,乃是山东人氏。因为鲁王刘豫降金之后,在山东地面上作威作福,常常带了金狗烧杀劫掠。他们叔侄两个看不过眼,扯起义旗,与刘豫等人周旋。今次因为举行这场英雄会,在下便也邀他来了。”
公孙琦站在台上,看了辛弃疾半晌,才道:“先生那一番话鞭辟入里,未知是哪位说的?”
辛弃疾道:“是我自己想的。”
公孙琦吃了一惊,道:“自己想的?先生真乃高人也!以我的意思,就照辛先生的意思,放了唐天纵罢!”
辛弃疾躬身道:“多谢公孙兄不计前嫌。”
公孙琦哈哈大笑道:“你也不要说我的好话,我是怕你们说我这人小家子气呢!”
辛弃疾也大笑起来。
崔忠几个却踟蹰了。毕竟事关重大,不好裁决,若是饶了他,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怎知道他不是秦桧一党,要来阻挠抗击大计的?可要是不饶,就便杀了,那更是与朝廷作对,只怕届时钟相杨幺之祸便在眼前了。
猛听得台下一人高声喝道:“唐天纵!你认得我么?”说着话,这人便跳上台来,这人身长八尺,十分粗壮,满面虬髯,怪眼圆睁,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亮堂堂的九环七眼的鬼头大刀,直扑唐天纵。
众人认得这人乃是泾阳人氏,姓彭,名奎,字伯棠,使得一手好五虎断门刀法。原本家中殷实,因为昔年一点梁子,被这唐天纵使毒暗害,全家主仆男女老幼七十余口尽皆罹难。只有这彭奎因为不在家中,才逃过一劫。日思夜想,没一刻不为报仇。今日既然撞见,怎能善罢甘休?
唐天纵大吃一惊,奈何车卫平下手颇重,内伤不轻,连身都起不来,眼睁睁看着彭奎抢到近前,手起刀落,唐天纵这一世,杀伐全凭自己好恶,毁誉参半,现如今也都了了帐。
彭奎眼见得杀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仇人,心里大块,仰天大笑三声,继而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原来他一心想着报仇雪恨,现下终于得报,大喜之下,一口气转不上来,竟而笑死了。这一下真可谓是异变陡生,众人在一愣之后,或交头接耳,或拍手称快,亦有人一言不发,冷眼旁观。
但这一下也算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了。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一个人忽然长身而起,指着对面一个秃头老者道:“不错!咱们既然要同心协力共抗金国,私底下的事情还是掰扯清楚的好些!谢天峰!你们漕帮的强霸河道,害的咱们的弟兄没饭吃,咱们这笔账也该算算了!”
杨斌冷笑一声,问道:“这人是谁?”
崇黑虎苦笑道:“这人乃是盐帮帮主屠大虎,前些年因为跟漕帮的人抢河道水运,两方都结了梁子呢!”
郑中原大吃一惊,叫道:“屠帮主慢来!咱们……”
他话还没有说完,又有一人叫道:“李超!咱们的账也要算算了!”
那个叫李超的手提了熟铜棍,遥指那人大笑道:“好好好!张冲,你要不怕死的便来试试!”
那名叫张冲的汉子提刀立起,喝道:“谁怕谁来?”排开众人,直奔李超。李超也不客气,举棍相迎。李超身边的人急忙让开了。
大凡人都有从众的心理,眼看这两个人打成一团,其他人都是在江湖上厮混的,谁没有三五个仇家?顿时都捉对儿厮杀起来,一时间轩辕台下金铁交鸣,喊杀震天,台山几个人如何能够劝得住?
这份光景看得杨斌皱眉摇头。原本群雄聚会,为的是光复河山,本来是天大的好事,现如今对策没有想出一个,反倒自家人先动起手来了。难怪中华大好河山,如今却只能偏安一隅了。
即便杨斌对于国家大事不甚了了,如今也甚觉痛惜,不由得长叹了一声,道:“崇大哥,咱们走吧!这英雄大会已然是没有什么玩手了。”
崇黑虎刚站起来,正要和杨文武一同离去,不远处一个声音忽然道:“崇黑虎!你往哪里走?”
说话的这人姓刘,名成,字德年,山东曲阜人,也是一个成名的英雄豪杰,昔年和崇黑虎比斗,输了一招半式,一直怀恨在心,念念不忘。这些年偶有奇遇,自以为得之,今番正好报仇,一声喝完,大踏步赶将过来,手里大刀当头劈下。
崇黑虎眉头一皱,急忙要让,不意背后一人已是节节败退,被他一撞,两人脚步不稳,都扑下去,后面那人的仇家赶上来一刀,将他脑袋看做两爿。此时刘成已经到了近前,手里大刀寒光闪闪,搂头就斫。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下要杀了崇黑虎本是十拿九稳的,哪知火光中寒光一闪,杨斌手中青雪宝剑骤然出鞘,一剑对准了刘成要害刺去。
刘成大吃一惊,不待招式用老,急忙变招一拦,挡下这一剑,等看清楚了这人不过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年人,登时大怒道:“崇黑虎,老子以为你是个英雄!今日居然找了帮手?”
崇黑虎还没开口,杨斌剑走连环,“唰唰唰”三剑将刘成逼得连退了三步。刘成眼见得这三剑招招都奔自己要害而来,心下大骇,等到躲过了,才发觉自己已是汗流浃背,暗道:“好险。也不知道这狗贼从哪里找了助拳的,剑法端的厉害。只是时日尚浅,若真假以时候,只怕再要胜他都不能够了。”
他心里打定了不可养虎遗患的主意,一声暴喝,大刀使个“八方风雨”的招式,四面八方都是刀光,竟是拼了命的打法,攻向杨斌。
杨斌大怒,心里道:“我一番好意,本要留你性命。哪知道你这有眼无珠的东西还敢与我放对!你自找死,却与我无关!”当下把宝剑一展,迎了上去,这一战也,当真是:
寒光闪闪,杀气森森。眼看得刀剑并起,耳听得环佩声动。这一个,刀开如飓风过岗;那一个,剑舞若梨花满树。皆仗本领,尽逞凶顽。
刘成原本以为杨斌年纪不过弱冠,武艺有限,要将其扼杀于未然之时,哪知道这一动上了手,自己竟然讨不到半点好处,才知道是自己托大了。怎奈此时势成骑虎,只能够硬了头皮,拼尽全力的抵挡。但听得“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身上早被划了数剑,鲜血长流。这还是刘成在这生死关头躲得快,不然早就死了。
周围众人都看得呆了。就连崇黑虎也不禁暗捏了一把冷汗,心里道:“好险,所幸不曾与他交恶,不然就他这一手快剑,我如何能够抵挡得住?”
刘成越打越是心惊,临末了,虚晃一刀,扭头就走,杨斌却也不追击,带了崇黑虎就往君山下走。此时众人虽被杨斌一手精妙绝伦的剑法吓了一跳,但是到底都是些仇恨在身的血性汉子,只是在一惊一呆之后彼此复又动起手来。
杨斌如今只想早些离开了这是非之地,领着崇黑虎下山,有阻挠的,一剑一个都杀却了。
这君山乃是他自小生长的地方,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故而两个人只管往人少的地方取路而走,也不用担心走到死路上去。路上倒也遇到一些人,他们原本是各帮各派领命把守山道,接引宾客的弟子,听得山上动静,不明就里的都往上赶,有些倒霉的正遇到杨斌下山,也都不明不白的做了剑下亡魂。
看看到了山下,正好也有不少的船只,两个人上了船,才要离去,便听得背后不远处有人叫道:“两位慢行!等一等则个!”
二人回头看时,只见那个天山派的公孙琦领着郑中原、辛弃疾奔下山来,已到近前。杨斌便等三人上了小舟,这才把绳子解开了,竹篙一点,将船撑离了岸边。
待得船行数里,辛弃疾回首君山,仰天长叹道:“我本以为国破家亡,人当怀有悲愤之心,一并向前,谁知如今这般?光复河山,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杨斌一边摇橹,一边冷笑,却不说话。公孙琦也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杨斌。
郑中原忽然问道:“这位小兄弟好本领!未知姓名,师从何人?可肯相告一二么?”
杨斌道:“我叫杨斌,表字文武。”
郑中原愣了一下,苦笑道:“恕在下孤陋寡闻,未知天下还有杨少侠这样的好本领!未知少侠是哪里人士?师从何人啊?”
杨斌斜着眼觑了一眼公孙琦,冷然道:“本地人士。”
郑中原听他说话十分的不耐烦,说了姓名籍贯,却对于自己师门闭口不谈,知道是有意不说的。他三番两次的询问,那是碰了老大的一个钉子,只得尴尬一笑,把话头一转道:“此次英雄大会原本是要商讨同抗金国的大计,唉!怎料的是如此收场?就连南北二丐两位老英雄都是如此啊!”
杨斌哼了一声,道:“可惜了大好江山!”
辛弃疾叹道:“昔年魏武皇帝评论袁本初道:‘临大事而惜身,见小利则忘命。’今日见之,果不其然!岂不痛哉?”
郑中原和崇黑虎也都跟着叹息了起来。
便在这时,猛听得身边一人仰天大笑道:“辛先生也是个英雄,怎地如此书生气?虽说你们读书人讲究天下大同,舍生取义,然则人生在世,岂能真如书中所言?况夫江湖之上的情仇纷争,又岂是随随便便一句话便能揭过的?”
三人都吃了一惊,才发现原来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语的不是别人,正是天山派苦渡禅师的弟子公孙琦是也。辛幼安大怒,按剑道:“公孙兄不肯帮手也就罢了!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揶揄我们?我虽然打你不过,难道就怕了你么?”
公孙琦安坐船中,抱胸冷笑,道:“先生性急。琦有一言,不妨略思之。我与家师虽然僻处天山,但也知道中原板荡。辽金起于北方,大夏雄踞河套,吐蕃、大理莫不虎视眈眈,以图中原。而今江北沦陷,宋国偏安江左,诸位号召群雄,想要振臂一呼,戮力同心,驱逐鞑虏。原本是天大的好事,可惜……可惜啊!”
郑中原奇道:“可惜什么?”
公孙琦尚未回答,杨斌已然冷笑问道:“我想请问,若是我杀了诸位全家,诸位是否能因如此大义放我一马?”
崇黑虎方才死里逃生,正是因为和刘成结了梁子,不过一招半式的输赢尚且如此,何况是灭门的大仇?不由得一怔。辛弃疾却想也不想的叫道:“阁下若是当真,俺便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定要与你斗个死活。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若是不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若是我时,你既杀我全家,我也要杀你全家,不死不休的。”
郑中原大吃一惊,他和辛弃疾也算故交,彼此钦慕才华。这读书的人,十有八九都讲究孔子的“仁者爱人”,哪知道辛弃疾竟然说出这般恶狠狠的话来。
杨斌再次一声冷笑,并不吃惊,只是依旧“哗哗”的摇着橹往前方行船。
公孙琦戏谑笑道:“连辛先生尚且如此,何况江湖上的人呢?我虽然首次来到中原,但也听家师说起过,江湖上血雨腥风,并不比战场上好多少,更何况其中各种利益,盘根错节,又怎么可能单凭一场聚会,一顿酒席就能够化解得了呢?”
崇黑虎、郑中原和辛弃疾三人何尝不知道公孙琦说话的道理?只是现如今程朱理学盛行,更兼之孟子的“舍生取义”的思想根深蒂固,是否能做得到尚且不说,但人人心中总是怀揣着这种天真的理想。现如今公孙琦、杨斌把这一层窗户纸给捅破了,众人都明白过来,长叹了一声,无法言语。
公孙琦却不管他们,只是在黑暗中把眼瞧着杨斌,半晌才道:“兄弟好本领,不知道可是南海派东方大侠的弟子么?”
杨斌不料被公孙琦一语道破,只得道:“家师正是南海派飞仙岛主东方逸云。不知令师安好?”
郑中原吃惊道:“怪道小兄弟本事如此了得,原来是南海派东方大侠的传人,幸会,幸会。”
杨斌冷冷的道:“我师父可从来不是什么大侠,郑先生休要说错了。”
郑中原脸上颜色微微一变,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东方逸云剑法虽然高明,与天山派的苦渡大师一时瑜亮,但为人任性,全然不似苦渡禅师那般仁慈侠义,生杀予夺但凭自己好恶,行侠仗义之事固然做了不少,但滥杀无辜、助纣为虐的事情也没少干,以至于江湖上毁誉参半,号称“剑魔”。其后因为某些事情,东方逸云隐居南海飞仙岛,极少再在江湖上走动,所以年轻一辈少有人知。
但郑中原、崇黑虎都已过而立之年,少年时期正是东方逸云名头正盛的时候。要说他们不知道东方逸云当年的所作所为,那当真是鬼都不信的。现下郑中原说客气话,却被杨斌毫不留情的噎了回去,莫说是郑中原,就连崇黑虎也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黑暗之中杨斌瞧不见几人颜色,却也知道气氛尴尬已极,他倒也没有不顺心,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摇橹前行。
公孙琦道:“家师安好,未知东方前辈可还康健?”
杨斌哼然道:“很好。”
公孙琦问道:“兄弟这是要往哪里去?”
杨斌道:“莫要乱叫!咱们两个什么时候成了兄弟了?”
公孙琦听他语气不善,哑然失笑起来。他师父苦渡禅师和东方逸云打了一辈子,谁也奈何不了对方,这事情他是知道的。两个人谁也不服谁。甚至于东方逸云僻居南海,苦渡禅师隐遁天山都是为了这个“天下第一剑客”之名。
正是:
文无第一全凭笔,武无第二尽逞强。
不知苦渡禅师与东方逸云有何故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