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闺阃幽事 第一二一章 降灵童富翁继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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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景春滴翠。雁归楼外一夜间梨花繁坼,魅影扑芳,胜似白缟,宛若雾松。缭墙深院,香萦仙馨,脚步窸窣,人声喧嚷,伴随我幽幽诉诉,嗓音浑白的哭嚎声,在黎明来临之时,一位老嬷嬷抱出粉嘟嘟软绵绵的婴儿,向众人一叠连声地回喜。
只听老嬷嬷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老天保佑,菩萨保佑。大家快来瞧,是个蛋儿大,靶儿硬的男娃,上官家大吉大利!”
话音一落,梁婉容愈加焦急万分,一脸慌张地迈步闯入闺房,发髻上一支黄金雕钗也滑落檀木地板上。当看见老嬷嬷鹤发童颜,正怀抱一名婴儿,已泪湿双颊。老嬷嬷又道:“夫人,此乃上官家族弄璋之喜,续后之乐。一定要尽快告诉上官先生才好。”厨仆玉凤满面笑靥地垂立卧榻一侧,轻声接道:“夫人,淑茵小姐立功了,上官家开枝散叶,永添香火。”
梁婉容只专心照看怀里孩子,一双美目间流露娇柔脉脉之情,仿佛没有听见玉凤的话。玉凤捧起一盏斗彩缠枝蕃莲纹香壶,在杯中斟满香茶,小心翼翼地递给坐在紫藤椅上休憩的产婆。
“妈,让我看看孩子!”突然,我睁开双眼,疲惫地伸手探求。梁婉容这才将孩子送过来。“夫人,淑茵小姐真了不起,第一胎就顺利生男婴,这以后,再生二胎想必不费周折。”我目光软弱地望着说话的老嬷嬷,一个传说中接生从未失手的老妇,猛然想起,她便是上官家十天前从北京特意请来,为我接生之人。梁婉容回眸一笑,回道:“女人生娃天经地义,这回把你请来算是请对了。哦,玉凤呢,”正唤声呢,玉凤从厨房走出,盛来一碗热气氤氲的清粥,问道:“淑茵小姐可否进食红豆臆米粥?足足煲了一个小时呢。”
玉凤将红豆羹搁在卧榻边的梨花桌上,我在梁婉容和产婆的帮助下,微微侧起了身。
窗外蒙蒙暗淡,熏风初动,春雨丝丝。我坐在床榻上,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用嘴唇亲吻尚未饱满的天庭。我望着他乌黑稠密的发丝,仿佛散发薄荷之香,用手轻抚。
晌午时分,上官黎依旧身影全无。一时心惶,我起身下床。刚坐在床沿,门“吱”地一声推开,妹妹葆君和阙美娟捧着饭菜,缓缓走进来。饭菜搁在桌上,是两碟小菜,风腌果子狸和梅花豆腐,还有我每顿必喝的红豆臆米粥。抬头一望,阙美娟一身粉红绸缎纱裙,裹着纤纤欣瘦的身姿。在她高高挽束的头发上,插一支古典蝶花发簪,在一层暖暖薄光中,双眸炯炯有神愈加水灵。我笑道:“美娟妹妹,这件裙裳珠翠环佩,穿在你身上,尤增姿色。”阙美娟走近,一面俯身戏逗我怀里婴儿,一面微声唏笑,道:“姐姐哪儿知道,它是阿牛哥带我从杭州买来,一件值三百块哩。”葆君道:“要我说呢,天尚且清凉,穿裙袒胸露腿的,也受罪哩。”我脸露笑意,发现孩子嘴角溢奶,一蹙眉,拿着绢帕揩了揩。“哟,孩子怎么吐奶哩。”葆君上前扒开襁褓,细瞧着,“姐,这孩子真像黎哥。你瞧他的鼻子,挺立起来,有多饱满。”阙美娟也望了望,叹道:“淑茵姐真是掉进福窝里了,美娟心里既佩服也羡慕。”说着,将一张搁着饭菜的桌子挪了挪。葆君说:“姐,我给你抱着孩子,你喝稀粥,一会儿就凉了。”葆君从我怀里接了孩子,轻轻抱着,伫立窗下环望山庄。我喝了两口稀粥,微觉心间不畅,放下筷子。阙美娟问:“姐,难道稀粥熬的不好?”我揩了一下嘴唇,淡然道:“不想喝了,一点也不饿。再说,我没心思喝呀。”说完,挤出一滴眼泪。谁料,孩子嗷嗷地哭嚎,声音清脆,像一只溪涧里的大鲵。葆君呵哄道:“不哭,不哭。小姨抱着你,等你爸回来。”话音一落,我愈加觉得受到百般委屈,无法抑制自己失落的心情。葆君仰起脸,问:“姐一定在想姐夫,孩子生下,当爹的踪影全无,看也没看一眼。”我喉中发哽,蓦然听来,不中伤痛,嘤嘤哭泣开了。阙美娟一望,双眉一凝,问:“淑茵姐,怎么哭起来了?”起身将桌子挪回一边,忙哄劝我。我揩了揩眼泪,嗟啜不已,对葆君说:“来,把孩子抱给我。”我接过来,一番爱抚。葆君道:“姐夫太不像话了。孩子都生下了,还不见他的身影。再说,孩子还没个名子,真不知道上官家人为何这般怠慢人。”阙美娟说:“先前在客厅,上官仁先生接完一个电话,急匆匆出门了,想必有紧要事情。”这么一说,使我愕然一怔,目光一凛,忙问:“是黎哥的事吗?那……那他回来没有?”阙美娟见我唇音哆嗦,开劝道:“姐别着急。一会儿我再去看看。”坐了小片刻功夫,葆君和阙美娟怞身出门了。我依然隐约凄惶,哄睡孩子以后,下了床,站在窗边。
窗外阳光明媚,份外静寂。四面山光连接,一林鸟雀喧哗。密密松篁交翠,纷纷异卉奇葩。远处青峦层叠苍拔,磷磷漭石,削削峰岩。绿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数载斗秾华。白的梨、粉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争艳丽。抬头再一看,一道七霞彩虹隐浮空中,乍现海市蜃楼,美伦美焕。
望着出神,恍然之间,一个身影急奔走来。透过窗户,细细一望,才看清楚,原来是上官黎。回眸一刹,上官黎已推门走进。“淑茵,”他走进来,看见我神情慵懒地坐在床上,侧脸而视,匆忙道:“孩子怎么样了?”我登然一惊,轻斜一眼面前让我感到有些陌生的男人,双眸泪水不自觉哗哗地滚淌。“你这个忘恩负义之人,你这个千刀杀之人,我恨你!”我大吼一声,恨得咬牙切齿,真想将他撕碎咬烂。上官黎脸膛赤红,目光回避。“我帮朋友处理官司哩。我那位朋友,和上海一家药材厂达成供销协议,谁想,到头来一毛钱也未搛到。原来啊,上海药材厂同他签订的是一份虚假合同。”他撒谎道。我背转身子,轻轻抽泣。上官黎抱起熟睡的孩子,好一阵宠溺。“我的孩子,是爸爸不好。”他颤瑟地说着,不停地亲昵。我虽是伤心欲绝,但无法拒绝夫君的爱。“孩子还没起名哩。”我带着微冷的口吻说。上官黎恍然一愣,笑道:“名子好说!我早已想好了。”回眸一望,上官黎摩挲孩子的手指,兴喜道:“名子就叫上官灵童。这个名子是我求神拜佛,考虑三天三夜才决定的。”我突然听来,一阵木然,低声念道:“上官灵童!”“算命先生说,这‘灵童’二字尤显贵气,就叫上官灵童。”上官黎紧抱孩子,高兴地大嚷:“上官灵童,我的乖儿子。从今往后,不论你是‘圣’、是‘魔’、是‘妖’,都已随我上官姓。”我无耐地拿起绢帕试尽眼泪,挽了挽凌乱的鬓发,半仰床头上。“亲爱的,辛苦你了。”上官黎将上官灵童轻放一边,然后攥紧我的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我真的很感激你,为我生下上官灵童。”说着,迎身上前,亲吻我的额头。我却回过脸,拒绝了他。
晚上,皓月临空,浮光霭霭。一层轻柔薄雾缓缓罩在山庄上,耳畔传来夜莺悠长的清啼,一声接一声,使我心间痛并快乐着。环望整个房间,硕大的“囍”字张贴墙上。一盆麝香竹,苍叠翠羽片片沁绿。正墙上,挂着一副《红袖添香》字画,是省城罗璞玉教授亲自赠送。卧室里的江南丝质地毯,大团牡丹编花呈现喜气洋洋的氛围。因为上官家族在北京的亲友们要来看我,所以,客厅里摆满鲜果。旦见有:红囊黑子熟西瓜,四瓣黄皮大柿子。桃核橙橘红石榴,榛松榧柰黄枇杷。酒樽杯盏,拼果零食。除外,在桌案上摆置几碟小菜:糟鹌鹑、胭脂鹅肝、素什锦、卤鸡脯、脆腌黄瓜、炸春卷、香熏萝卜、鸳鸯春卷和油盐炒枸杞芽儿。按照上官家族的安排,晚上要在客厅团聚,仅管我只能静坐床榻上,但能目睹他们举杯庆盏,把酒言欢的场面。
哄睡了上官灵童,我微微欠一下身,刚想下床喝口水,上官黎带着众人走进。“淑茵,你看谁来了。”他一进门就嚷嚷。我望向他们,依次提着贵重礼品逐个进来。“瞧,李婶婶、梁雪姨、梁眉姨,还有姑姑、舅舅。淑茵快来见过他们。”我坐在床沿上,听见他安排众人,准备起身见礼。姑姑笑道:“你就别客气了!坐月子哩,当心身子要紧。”李婶婶亦笑道:“生下娃刚几天,要静养为好,千万不要乱走动。”众人说笑着,看了眼熟睡的上官灵童,纷纷落坐在客厅。上官黎笑道:“请婶姨姑舅来,就是小坐一会儿。并未准备丰美佳肴,小菜小杯而已。”舅舅说:“我们从北京来,主要目的是想看看孩子。”梁雪姨笑道:“你们大婚,我没能来贺喜,今天想和淑茵好好聊聊。”我环目一望,这位雪姨,一身富贵之态。年约四十岁,肤白肌嫩,貌似三十芳华风韵婉约的女郎。旦见:头上盘发髻,既庄重,也不失得体。而髻中斜插一根黄梨木垂流苏簪子,典雅隽美。她右耳眼内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而左耳上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目光灼灼有神,嘴唇红润有泽。她上身穿一件新挑杏色绸衣,衣领上绣着细碎花饰。下身着一条大喇叭裤,裤缝一溜浅黄纹饰。我望得细心,被雪姨发觉,便毫不掩饰地笑出声。雪姨笑道:“淑茵,你把雪姨忘了吗?那年春天我来过,你见过我哩。”我收敛失态的目光,仅忙笑道:“雪姨,我没忘记。上回见着你,在毓秀楼絮了半日就回了,连顿饭也没吃。这回一定要住几日,我和雪姨唠唠嗑。”雪姨笑道:“好,雪姨听你的,这回多住几日,伺候你几天。”李婶婶说:“这回是当真来伺候你的,你就放心好了。”我望着李婶婶,一样雍容有度。一身蓝色休闲裳,所戴的一条澳洲南洋珍珠母贝项链,使她散发蓬勃的女人味。我回之一笑:“这几日我正无聊,有雪姨在,我会非常开心。”上官黎给雪姨杯中斟上酒,笑道:“雪姨听说你给上官家族生了个带靶的,甭提多高兴了。她给上官灵童带来的衣裳,能穿到三岁哩。”我一听甚觉惊讶,笑道:“雪姨当真给上官灵童带来衣裳吗?其实根本不必,我们给他准备的衣裳,一天换穿一件也穿不完了。”雪姨又走来,俯下身凝望上官灵童,道:“哟,好小的鼻子,好小的眼睛,就像上官黎小时候。”上官黎问:“雪姨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模样吗?”雪姨回道:“记得,记得!和上官灵童一个样。”雪姨抚摸着上官灵童的手,软软的,嫩嫩的,滑滑的。一只手腕上戴一串锃亮的金琐镯,另一只手腕上戴一串闪光翡翠长寿镯。两只脚踝上各戴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雪姨微喟着,不由自主的,再发出了一声叹息:“生在上官家族,注定你一辈子不愁吃喝。我娃的命好。”我听到雪姨的温温细语,心里暗暗欢喜。对于我来说,真是老鸹窝里出凤凰。而怀里未满月的婴儿,从一降世,就受到上帝般地呵护。作为母亲,我无论如何也是盼儿成龙,盼女成凤的。上官黎笑道:“既然雪姨喜欢上官灵童,不防给他取个乳名,如此一来,上官灵童就更加贵气了。”雪姨点点头,脸露幸福之色,轻颦一笑,道:“给灵童取乳名有讲究,人常说,取啥名,活啥人。我虽是喜欢他,却不敢班门弄斧。”我随之笑道:“雪姨说的及是,人贵姓名,不可轻亵。”李婶婶捧起一杯酒,递给我,笑道:“我知道你在坐月子,这杯酒我代表大家敬你,你随意就好,酒是我们大家一片心意,感谢你为上官家族添一炷香火。”我接了酒杯,红润的指尖轻拈杯壁,微微有些颤荡。我触在唇边,嗅着溢出的酒香,有些盛情难却。上官黎望见我意态踌躇,催促道:“淑茵喝呀,婶婶敬的酒,不要怠慢。”我点头应了一声,一仰脖将酒喝尽了。辛辣的酒性使人几欲咳嗽,我强掩欢笑,娇声道:“黎哥,同婶姨多喝几盅,我抱着灵童,你们尽兴。”上官黎直起身,依次斟满酒,然后说:“虽是小聚,却也情深。李婶、雪姨,等上官灵童再长大些,我带淑茵和他上北京,必竟三年没回北京了。”舅舅说:“那好!到北京后一定先来舅舅家。北京就是你们的家。”姑姑娥眉轻蹙,轻擎一双筷子,娴雅至极地笑道:“淑茵是上官家族的福星,这是老太太曾说过的话。现如今,又给上官家族添上香火,更是喜上加喜之事。黎儿可要好好对待淑茵啊。”上官黎挠了挠头发,脸溢红光,眸中闪射一抹愧疚之意,只频频点头道:“我知道,知道!”舅舅喝了一盅酒,话茬由此打开:“上官仁是浙江经济界的骄傲,当年,他的纺织厂一年净利润就达五个亿。销售市场播及全国沿海发达地区和周边,以及东南亚和部分欧洲国家。他研究开发的轻绵丝绸质品,不仅质量好,而且色泽纯正,深受外国人欢迎。”李婶婶笑道:“上官是能干之人。他北京的绸缎庄,听说销量一直很好。我们这些亲友,受他恩惠,享他福荫。”姑姑眉睫轻颤,笑了笑,道:“黎儿,你可要给你爸爸争气。现在有淑茵,又有了灵童,以后放开手脚,为你爸爸出谋划策,奉献人生。”上官黎脸颊微红,自感有负于亲人关爱,心想:近两年自己仕途不畅,人生坎坷,纺织厂所有事情皆由父亲一手操持,自已哪儿给添了半块砖,出了半分力。他不敢正视姑姑一双明澈的双眸和含情脉脉的神色,只“噢”了一声,用手旋杯思索。我坐在床榻上,目睹上官灵童睡意正酣,又惦念客厅亲人,不得已穿好衣裳,挽了挽凌乱的发,只拣了支蝶花吊穗银发簪卡进头发里,慢慢下了床。我步入客厅,众人感到惊讶,全都问:“你怎么下床了?灵童呢?”我扶了扶肩膀上的梨花鹤氅,笑道:“灵童睡着了。不要紧,我下床和你们稍坐会儿。”雪姨异常喜悦,给我杯里沏满茶,笑道:“喝口茶,润润嗓。一整天坐在床上想必你急不可耐了。”我莞尔一笑,嘴角浮出一丝骄傲、一丝诡笑。姑姑拿起一只银色镶金边的打火机,突然“啪”一声,点燃一支烟,街在嘴里吸了一口。舅舅笑道:“你姑姑平常抽烟,淑茵不会介意吧?”我回道:“我不会介意!姑姑你随意抽好了。”姑姑举止翩翩若雾,让人眼前缭乱。她将一截烟灰用食指尖弹入烟灰缸里,左手无名指上,一枚明晃晃的莲蓬金戒指格外显眼。上官黎给众亲友斟满酒,代表全家,与他们饮酒。众人正坐着说话,上官灵童又嗷嗷哭闹。于是我急忙返回照看。待近到床前,上官灵童眼汪汪,一脸惊怔。我抱起,轻轻吟歌,将他哄逗开心。姑姑和雪姨走来,扒开襁褓,一个温声道:“乖宝宝,小心肝,甭哭闹!姑姑给你金元宝。”另一个道:“天灵灵,地灵灵,上官灵童真机灵!雪姨也给你金元宝。”两人说着,各拿来一沓崭新百元钞票,及金器、玉瓷塞进襁褓里。上官灵童见有人逗引,咯咯欢笑。姑姑问:“奶水够蚂?”我未回话,上官黎道:“够了,她的奶水两个孩子也够了。”雪姨笑道:“一看淑茵那两只涨鼓鼓的胸脯,就晓得奶水充足。我们的上官灵童哟,不会少奶水喝了。”她紧抓上官灵童的小手,娇声说着,眼中含着幸福的眼泪。
窗外夜色迷人,一轮柔媚月光静静地洒在山庄上,园中牡丹芬芳,丛丛兰蕙花香幽散,不时传入我的房间。夜莺照旧在不知疲倦地高歌,声音婉转,百般多情。当晚,我一夜未眠,初为人母,感到有一种沉重的责任,牢牢压在我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