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凤凰涅槃 第五十三章 莫愁湖情侣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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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黎自回到香墅岭后,一改往昔邋遢的生活作风,开始加强身体和四肢肌肉的锻炼。每天,他会在山庄散步,进藕香榭消遣时光。藕香榭回廊两边,植满一株株茱萸,青翠欲滴的篁竹,一群一群的灰翅竹雀叽叽喳喳。一丛丛繁缕,一片片蔷薇,分外妍绰。所有这些,上官黎无心欣赏,因为婚姻大事是他耿耿于怀的一个心病。上官黎觉得有愧于我,有愧于我腹中意外流产的孩子。开始几天,上官黎甚至害怕面对我,害怕我那委屈、愤恨、哀怨的眼神。上官黎明白,如果那天他不任性飙车,如果能对我有抚慰体贴的话语,也许事情就是另外一种转机。但现在,一切皆“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一样感到悔恨不已的不仅是他,我同样十分愧疚犯下的错。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清楚,我们之间是昙花一梦。每天,我无法面对众人,有挚亲的妹妹,有“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喻宥凡和王瑞贺,我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脸颊深陷,双眸无神。这种变化只有妹妹葆君最清楚。
斜阳晚照,我穿着蔟新的灰毛料衣服,耳朵上方各卡着一个玳瑁梳子,闷闷不乐地在莫愁湖畔漫步。我看见余鸯姑娘双臂摇橹,荡着小舟唱小曲:
“菡萏香莲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滩,笑脱红裙裹鸭儿。”
传来的歌声欢悦无邪,美妙动人,竟将我内心愁闷的情绪化解了。我漠漠伫立岸堤上,目光温婉,神情袒然。我漫步走着,想要再听听她唱些什么。谁知,目视所及的一株老桑树下,一个孑然孤伶的身影映入眼帘,我仔细辨认却不清晰,便不由自主地朝那人靠近。大约走近咫尺之距,使我猝然一惊。“黎哥怎么是你?为何独坐于桑树下?”我问道。那人回过脸,果真是上官黎。“快过来淑茵,来我这儿。”我悠然慢步走近,偎依着他坐在老桑树下一块青石板上。“来,让我瞧瞧你的脸,”上官黎用双手捧住我的脸,温存地问:“怎么瘦了,脸庞上的光彩也黯淡了?”我一扭头,将上官黎的手拨开,垂下双睫,低声悲咽。上官黎有些怔凝,再问:“为什么要悲咽低泣?我又不是外人。告诉我,最近日子如何?”上官黎攥住我一双微糙的手,使我动弹不得。我感受到上官黎的双手在震颤,那沁湿的掌心还带着温暖。恍然,我落下了一滴眼泪,掉在手背上,谁知,被上官黎吐出的舌尖添吮净了。我依然在低咽,双睫上凝结泪珠。上官黎将我轻拥怀里,好言相劝道:“我知道你失去了孩子,我一样痛惜。他是我们的孩子啊。”突然,我用双眸怒视,悲呛地问:“我就落下这么一个结局吗?难道是上苍的安排?这是我淑茵的造化吗?回答我,失去的谁来弥补我?”上官黎面庞骤冷,像个木偶牢牢盯着我、思谋着我。我大吼道:“我失去了孩子,你们上官家应该高兴了,满意了,你说呀?”上官黎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伤感地回道:“淑茵,不要这样好吗?这个错应由我来承担。如果,如果不是因我发生车祸,我想绝不会是这个结局。但请你放心,我答应过会对你负责,我说到做到。”我目光一凛,肃然地问:“那好你告诉我,怎么对我负责?”上官黎一听,像是一个面临死亡,仍不愿缴械投降的士兵,望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内心狂浪飞宕。上官黎的眼眶已经湿润,他的内心在激烈斗争。上官黎猛然抓住我的双肩,使命一摇:“冷静,你冷静一点!我说过会为你负责。从风流寻欢那一天起,我就时刻告诉自己,必须对你有个交待。我是主,你是仆,仅管风流未必有罪,但世俗不允许我们这么做。你冷静地看我一眼,看着我好吗?”上官黎一动不动盯着我的双眸,想用炽热的感情来感化我的冷酷。接着,我便稍稍冷静了。我说:“黎哥,你需要振作啊,不能随泊逐流,不能像曾经那样生活,你需要改变自己,你懂吗?”上官黎点点头,许诺地说:“我因有你才感到开心。我要你做我未来的新娘,我许诺。”我听着他的话再一次默然应允。一绺斜阳映满池塘,脉脉如杜鹃泣血,桑树茂盛的枝叶在晚风里琅琅作响。我们相搂相抱,极尽绸缪,情意甚笃。我伸出纤指,将上官黎眸角眼泪轻轻一抹,娇叱道:“不许歁骗我!今生今世,你只能有我一个人。”上官黎忙不暇点头,哄弄我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今生今世,我对你的情意天地明鉴。”我微微点头,把上官黎的一根手指轻吮嘴唇里,狠狠地、缓缓地咬着,一直咬出一个香脂红唇吻印。“疼吗?”我娇嗔地问。“疼,你把我疼在心里了。”“心!在哪儿?”我说着,一歪脸将头枕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我看见了你有良心。你的心还在怦怦地乱跳,你听得见吗?”我痴笑了。上官黎也痴笑了。我掀起他的衣裳,目光轻柔地望着他结实的肌体,深深震慑着我。“你真坏,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我。”我说。上官黎眉梢一蹙,有些不解其中意味,用脸贴住我。“经得起考验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不是我坏,有些事情非人力而能为之。”晚风吹动桑树簌簌地回响,远处湖畔荒林丛中传来水禽的啼叫。几只土褐色僻鹈,从湖面上慢慢地飞来,飞经我们头顶。纵然我无数次地对上官黎充满仇恨、充满痛斥,但在上官黎面前,我永远像一只温顺受虐的羔羊。我泪水肆流无忌,内心像秋天的荒原,干枯寥寞。正一番郎情妾意呢,我的耳畔传来余鸯一阵灿烂地笑声。猛一回眸,余鸯同父亲两人从湖畔走上湖堤。“黎哥,黎哥!来人啦。”我拼命推搡,好不容易摆脱了。未等余鸯走来,我绾绾松散的鬓发,慌里慌张拽了拽衣襟,站起了身。我望见余鸯一袭薄丝绸青衣青裤,正用手松开盘在脑后的头发,鹅脸窄腮,笑颤如花,盈盈袅袅地走来。“淑茵姐,黎哥,原来是你们?”余鸯一眼看见我们伫立桑树下。“我……呃,我们出来,散步的。”我语无伦次,一脸通红。余鸯一挑眉稍,走近抓住我的手,亲昵道:“姐,要不然上我家坐坐?”我顿时茫然,望望上官黎,他嘿嘿傻笑着。“这样行吗?黎哥你说呢?”上官黎拨拨头发,神情有一点逃避、有一点羞赧、也有一点牵强。“算了!天晚了,待会咱们就回山庄。”余鸯一听,双眸熠熠,脑子一转:“那就改天,我等着。”我脸庞带笑,轻微点头。余鸯挽着她父亲的胳膊挥别而去。“还说不坏呢,差点让她看见,讨厌!”我涨红着脸,心里怦然乱跳。在我真实的内心世界里,我已扭曲无助。这个俊美男儿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眸,那张微微上翘的嘴唇,每回都让我难以回绝。
我们两个痴男怨女纯真的感情,并未动摇上官家族牢固的精神意志。再后来,我逐渐发现,上官家对我的态度悄然发生了变化。老太太自上回在兰蕙园不堪着了风寒,在园中散步赏景就格外小心。耐何久坐家中,心里憋闷,这一日午后,老太太嘱咐我在楼外摆一张老藤椅,一个人坐在墙旮旯晒太阳。园中花草芳香,一阵阵清风徐来沁人心脾。老太太微眯双眼,薰薰然,飘飘然,有如饱醉醇酒。不知几时,她蜷坐在藤椅里沉沉睡去。
这天早上,梁婉容和上官仁步出香墅岭。一座山庄只有寥寥几个“应事”之人。我给萧老太太的房间卧床上铺换了新床单,觉得房间有股湖水散溢而来的腥味,便打算进花园采撷几束香菊或郁金香回来。我欣然走出楼,冯花匠正佝偻腰伫立花园里。“冯叔叔,”我礼貌地唤了声。冯花匠一抬头,笑道:“是淑茵,你来干嘛?”我说:“我想采一些花束,不知道有没有鲜艳的?”冯花匠听了,便回脸四处瞧瞧,道:“你瞧,那几丛秋菊如何?”冯花匠伸着指头指了指。我看过去,果然发现花圃深处开着丛丛黄澄澄、艳亮亮的秋菊。我笑道:“还好。冯叔叔,麻烦您给我采几束,我拿回毓秀楼搁入房间里。”冯花匠应允着,于是,给我采撷了大把大把的秋菊。“这些够吗?”他问。我一看,由衷欣悦,笑道:“够了!”
当我双手捧着菊花走回毓秀楼时,萧老太太正贪睡在老藤椅里。轻轻走近,我探了一眼,发现萧老太太睡意正浓:“老太太,你要睡在这里吗?”我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声。但萧老太太酣睡着,没有答睬我。无耐之下,我只得捧着菊花进了萧老太太的房间。我将菊花浸在净瓶里,房间立时能嗅出一股股幽淡菊香。“这下好了,老太太肯定会高兴哩。”我喃喃自忖退出了房间。谁知,萧老太太坐在墙旮旯沉沉熟睡,醒来后犯起头痛病。晚上,梁婉容和上官仁回到山庄,着实被吓了一跳。他们望见萧老太太须眉茭白,脸色腊黄,目光涣散,整个人萎靡不振,松耷耷地躺在一张双雀倚巢睡榻上。梁婉容关心地问:“妈,你哪里不舒服吗?怎么如此癞痢像?”萧老太太轻微“嗬”了一声,叹道:“想必是老木了,中午在外面歇息睡了一会儿,一醒来,全身筋骨像泡在染缸里的布,软绵绵的。”上官仁一听,连连惊怪道:“糊涂,糊涂!你怎么睡在外面了?你的身子能在外面凉着吗?”梁婉容内心震怒,颐指气使地大声说:“毓秀楼里没人伺候你吗?让你一个人睡在楼外,没人管啦?哼,玉凤哩,淑茵哩……”
第二天,我被上官家责难问话。梁婉容坐在沙发上满脸阴沉地问:“昨个中午你干什么去啦?”“我……”我穿着珠翠绕裙底的薄棉衣裳,落落地垂立客厅,心里登时岔了。“你知不知道,老太太是八十岁的人啦,身子骨单薄,疾病缠身,不看护好她,却让她独自睡在楼外,你太不尽职了。”“夫人,”我一时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努力解释:“老太太在太阳底下晒着,我怕吵醒她,所以没敢打扰!”一旁的上官仁给我开脱:“婉容,这事不能全怪罪她,妈想晒太阳是情理之事,好啦,淑茵忙你的吧。”我刚想转身走,又听见萧老太太大吼:“作孽呀!好端端的,谁在我房间放的菊花,像毒气弹一样,让人薰臭,是谁呀?”大家在客厅里,一听到责骂声,立即前往萧老太太的房间。未到门口,一堆枯败的秋菊散落地上。梁婉容问:“妈,这花怎么扔在这儿?”萧老太太道:“还说呢,昨夜我就嗅见一股怪味,可愣是没注意到这堆菊花,早上我才发现。你们不知道吗,房间不要随便放鲜花,我对花粉过敏……”说着,竟大声咳嗽几声。梁婉容想也未想,一扭头,向我发难:“秋菊八成是你放的?简直太不像话,也不问她一声。”上官仁从脸庞挤出一丝揶揄地笑,对我说:“好啦,把这堆花枝清理干净,你去忙吧。”我委屈极了,不敢怠慢,拿来笤帚和簸箕将那堆花束扫干净。梁婉容回过脸,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纱窗上,上面正有一只蜘蛛在捕捉蚊子。“哎呀,淑茵快过来。”她吼喝我。我怔然一惊,向梁婉容走来。“你瞧一瞧,窗户上是啥东西,蜘蛛,蚊子,天哪,这还能住人吗?让老太太看见岂不责骂我们吗?”我抬头一望,一只豆大红蜘蛛在纱窗上织出一张网,诱杀苍蝇蚊子。“夫人,我马上把它弄掉。”我战战兢兢拿来鸡毛弹子,轻轻将它们驱赶下来。“还有玻璃上,怎么有苍蝇屎?”梁婉容瞪大眸子不高兴地盯着我。“夫人您别急,我马上擦了。”我哪敢犹豫半分,找来抹布匆忙擦试。
一日,喻宥凡来看我。我坐在梦蕉园绣《梅坞茶景》。喻宥凡温存道:“这几日身体怎么样?上官家怎么说?”我一听,脸庞一片通红,我怕他戳穿我心里最胆怯之事,但,还是被点破了。我明白一直以来,他对我的关心不逊于上官黎。他朴实、厚道,像大哥一样默默无闻地关注我的生活、我的饮食起居。而至于我在上官家所处的地位,他亦心知肚明。我为上官黎怀过孩子,仅管老天刁难作崇,让我白白欢喜一场,但不容置疑的是,我为上官黎的付出,是别人无法取代的。窗外,飘着一星半点的小雨,一阵轻岚似雾如云,飘荡山庄四周。喻宥凡道:“你不愿告诉我,我就不问了,反正上官家不能薄待你。我来看你,目的是想带你去镇上。”我嗔讶地问:“到镇上干嘛?”喻宥凡笑道:“带你去吃饺子呀。‘犒劳’你的功劳?”我穿梭针线,觉得他的话语夹杂嘲讽之味,“是吗?”我停下手里活,“犒劳我什么?生来就是贫贱的命。”我哼了一声,眼泪从脸面上悄悄滚落。喻宥凡一望我神伤心寒,于是攥紧拳头,狠狠捶在墙上,道:“那小子太不仁义,如果他对你呵护关心,也许你就——”我道:“不要怪他,他是无辜的,本来此事就荒唐,本来就是个笑话。这一切后果只能由我承担。”我揉着双眸,感觉无精打采。喻宥凡道:“好吧,你的事我不参予。现在收拾好,我带你走。”我只觉索然无味,失落伴着伤感,最终顺从地答应。
喻宥凡步出屋外,一个人伫步蜡梅丛里。我拿着鸾篦轻缓地一梳一梳,将头发攒束脑后,再找出一件短袖,换了一条茜草色灯笼裤。我攥着五十块钱走出屋,看见喻宥凡双手插进裤兜里,用目光探视蜡梅。喻宥凡问:“你收拾好了?”喻宥凡望着我,只见我面若桃花,目如点漆,白脸衬水瞳。我有些迟疑不决,说:“好了。单单我们俩个?”喻宥凡脸上带笑,道:“那还有谁?你总不会想让天下人都知晓吧。”
我紧紧随着他,一路上,我少言寡语。而他是出其的话多。小雨斜飞飘落,我给他撑着油壁伞,心神恍惚。只听喻宥凡道:“山庄最近来了两个尕娃子,将满十五岁,甭看人小,古灵精怪,招人喜欢不说,还会引逗笑话。”我怅怅地笑道:“纺织厂换了一茬又一茬的工人,那些老渣子的工人会欺负人吗?”喻宥凡摇头道:“那要看啥人了,但凡有良心的,不会欺负弱者。但凡有心眼的,也不会被欺负。”还未走上芙蓉镇,风雨愈加大了,狂风吹袭,使人步履蹒跚。我用手挽住喻宥凡的臂弯,奋力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