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满庭春华  第三章 贾梦鹂夤缘蹙泪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3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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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向追求生活品味,懂得与人分享成功的上官黎,在我眼里,仿佛天之骄子,高不可攀。
    上官黎是喜玉之人,涉足杭州玉石界使他陶冶了性情,净化了心灵,也使他初露锋芒威望在外。其名下一座《集玉堂》位于杭州正阳门外椿树街、大栅栏以西的梨园三道巷“禽鱼花鸟”市场,古玩玉器、珠宝钻翠、名石手表,琳琅满目,灿若繁星,市面价值已达两亿。以上官黎之意,一类好友,无缘难求。一种好玉,无缘难遇。他擅长藏玉、收玉、鉴玉、磨玉,亦会赏玉、惜玉、品玉和护玉,身边常常随带一块纯白岫玉,据传为慈禧太后赠与后宫佳妃之物,估价一百万两,曾流失海外,幸得国内佛学大师高价拍回。
    喜玉之人,好比戏剧《花为媒》中喜花之人,因花喜、因花怒、也因花痴。上官黎恰如此类人,因玉结缘女神贾梦鹂。故而,两人被外界笑称为民间“金童玉女”。现如今,富二代视梦鹂为美玉,捧在手心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千般恩爱,万般娇宠,除了全情投入忠实于对方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两人情牵意惹,像一座幽古深井中洒射绺绺月光,像莫愁湖畔一片片蒲草,使他们形影不离。上官黎将贾梦鹂带进他的房间。他兴奋地合拢上门,脸上漾出从未有过的天真烂漫的笑容。旦见贾梦鹂:满头秀发反挽成髻,髻中插一根攒丝绕五彩线木簪。双耳戴翠玉耳钉。胸前挂一串象牙和玛瑙相衔的绿珠项链,一条岫玉珠链随意的躺在腕上。一件粉红绣花图案包臀裙,宽白纱绣粉色花边,外压狭花绦子。裙裾中有大朵凌霄花,细细花蕊又以橙黄飘彩精工点染设色,咄咄逼真不失玲珑俏美。脚上是洋红皮靴,内露一双没过脚踝的透明丝袜,将她肌嫩肤白的身体毫不遮拦的暴露。
    贾梦鹂微感羞涩,一种本能使她想要摆脱。但是,却不难想象,她孱弱的力量不足以招架上官黎庞大的身躯,只能回过脸,觑望两颊泛红的上官黎。
    风静帘闲,透过纱窗麝兰香散。
    我坐在幽廊敞椅上给梁婉容做针黹,黻衣绣裳,绣针上下翻飞,料子上是百蝶穿花的纹饰,心里吟着《采桑子》:“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我望望窗外的云,飘荡着、变幻着。天边乌云渐自凝集,在慢慢蕴酿膨胀。阳台上的画眉翎毛炯亮反射彩光,不时啄弄脖颈上的美锦毳羽。美人蕉艳靡的深黄花瓣散发淡淡馨香,映出霞辉一抹静谧。一只麻雀将窗纱碰得扑扑腾腾响,仿佛要冲破“罘网”,闯进来一样。远处青山翠霭莽莽,瀑泉淙淙,疾风低啸阵阵吹荡,中间盘踞红亭楼阁古香古色隐约浮檐,枝繁叶茂深蔽石崖,俨然一副泼墨山水画。
    我想起妹妹葆君,那个秀外惠中,一颦一笑足以妙杀任何男人眼珠的俊俏姑娘,恰似一汪红澄澄的落霞。而我,不正像天上那一朵游移不定的云彩吗?
    突然,贾梦鹂跑出上官黎的房间。紧接着,上官黎踉踉跄跄地出现了,他在身后歇斯底里地呼喊:“梦鹂,你站下,不要离开我。”两个人从房间里跑出来,跑出了客厅,摇拽地奔向了山庄花园。花园里有一座建造华美的游泳池,池水澄碧,倒映着天边的晚霞。池畔有排排绿柳,垂下万条丝绦。有黄鹂栖在树上滴呖啼啭,鸣叫声轻盈欢快。贾梦鹂满脸骄矜无路遁去,就一动不动地站下。贾梦鹂带着悲惵告饶的口吻说:“黎哥,你喝酒了,请放开我,我要离开这儿。”上官黎道:“不!我不让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酒意微酣的上官黎踏踏迎步,死乞白赖地纠缠贾梦鹂。他们伫立池畔揪揪扯扯,使我不放心,从客厅里出来张望。上官黎望着贾梦鹂大吼道:“三年以后,我上官黎保证会让你成为芙蓉镇最美丽的新娘。”
    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两人搂搂抱抱,谁知,伫立泳池畔的上官黎“扑通”一声掉入泳池里。贾梦鹂木讷而惊惶,看见泳池里的上官黎手足无措,只能站在池边矛盾地大喊:“黎哥,你不要紧吧?快,拉住我的手。”说时,她深深蹲下身,探长手臂想要拉住上官黎。上官黎呛了几口池水,喊出了声:“我没事!我不要你管。”望见上官黎失足掉进泳池里,我也骇了一大跳。我看见上官黎在水里扑跃,只想尽快找来纺织工人救他。但上官黎深识水性,只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就抓住了池岸。我们两个女孩伫立池岸,一人一边,将落汤鸡一样的上官黎拉上了岸。上官黎经冷水激淋,酒醒了大半。而贾梦鹂蹲在岸边,不停地怞怞噎噎。上官黎望此情形,用了好一阵功夫将她哄骗开心:“梦鹂,不要害怕呵。你看我,不是完好无缺吗?”
    上官黎坐在池岸边打趣地笑着。贾梦鹂心里惴惴不安,停止了哭泣。她望见上官黎坐在池畔打喷嚏,懴恨之余,唤上我,两人扶着上官黎把他送回房间。
    一恍来到了晚上,上官黎偶感风寒,重度感冒,他躺在床上声声低唤“梦鹂”的名字。上官仁进到房间探了探,叮嘱我照顾好上官黎。上官黎喝下了我给他的药,还是不停地大喊大叫:“梦鹂,你不能离开我。”我照看着上官黎,一时半刻也不敢离开。望着上官黎英俊无暇的脸庞,我的内心充满百感交集的滋味。夜色朦胧,窗外几点星火,隐隐绰绰的闪烁,皎洁圆月四周像蕴藏着生气。我不敢离开他寸步,坐在床边,望着他微闭的双眸,红润的脸庞、嘴唇。倏忽,上官黎抓住我的一只手,嘴里不停地低唤:“梦鹂!梦鹂!”我深深地惊呆了,我分明看见上官黎抓着我,可他在呼唤贾梦鹂。我想抽回手,但我的手正被他像铁钳一样的大手攥着,试挣了两下,却依然被他牢牢控制。过了一个时辰,又过了一个时辰,我面颊滑落泪水,一声不语地陪伴在他的身边。上官嫦走进来,笑道:“淑茵姐,辛苦你了,这里有我,你回房休息吧。”上官嫦盛来一碗碧荧荧热腾腾蒸的熟烂的糯米粳粥,将它搁在摆了两盆春兰的长条案上。我的唇边浮出一丝不意察觉的骄傲,我将鬓边散发绾于耳侧,回道:“不辛苦的,照顾好黎哥我责无旁怠。”说完,我走出上官黎的房间。我感到内心窒闷,心头像有一朵泛着白沫的浪花,轻轻碰触着我的心房。我走出毓秀楼,来到了荷塘边。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发出一圈光雾。轻风吹荡,春夜的风吹到人脸上微带一些湿意。满塘的荷叶伴着几声蛙鸣,蝉声鼓燥,悦人心怡。我轻轻唱道:“江南好,翠竹直,做箫送与哥哥带,吹出一支桃花调,问这箫好勿好……”突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出大事啦!连日暴雨,山石滚落,导致厂房倒塌。水阀年久失修,管道爆裂,大家快来啊。”这一声,使得我刹时一怔,寻声往夜幕下望。我在心里想:“怎么会出现山石滚落呢?”于是赶紧往厂房处奔去。还未近前,数十个纺织工人已奔忙开了,有的提着戽水桶,有的拿着扫帚在厂房里奔忙:“大家快帮忙呀。清理碎石,排除污水。王瑞贺已经冲锋陷阵了。”有工人嗔惊地大叫大嚷:“嚄!厂房倒塌,他怎么跑进去了?”我顾不了那么多,拿起一个戽水桶,随工人们一起跑进厂里,我听见有人说话,一扭头,身后站着喻宥凡:“厂房水阀五年未修理,一定被染渍蚀绣破了。”我攒眉苦脸,慌急心跳,涊然汗出,不管不顾地问:“糟糕!难道瑞贺真闯进去了?”喻宥凡不知道王瑞贺的情况,听我这么一说,脖颈冷矜矜的,倒吁了一口气。有工人嚷嚷地喊:“厂房倒塌,水阀爆裂,管道冒出水柱,无论如何,这个意外不能造成灾害。”
    周围一片溟濛,仿佛幻境使人惊唏。众人齐心协力,使得险境终于被遏制。在这场施救之中,众多纺织布料和染具被浸透。损失虽说不大,但给香墅岭产生了负面影响。王瑞贺在施救过程中同一名纺织工人受伤了,大家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倒在一堆碎瓦墟里。经过施展救援,王瑞贺并无大碍,只是胳膊和背部被器物砸伤,还流淌着鲜血。大家将他送回竹茅楼,忙着给他敷疗治伤。上官仁得知后,带着工厂里的领导干部前来看望。躺在床榻上,王瑞贺一脸得意,还笑谑地说又见到了大家。而在上官仁的心中,像海面上风暴骤起,浪花冲天。他命令两个监管人员送来最好的药品和鲜花水果,以此葆奖王瑞贺在水患中身先士卒的英勇表现。
    王瑞贺一张脸孔黝黑且红润光泽,他戴着黑缎子瓜皮小帽,回避着众人的目光,内心感到无比荣耀、感到受之有愧。喻宥凡注视王瑞贺,一脸凄楚、一脸迷惘、一脸感慨与无助,眼眶中含满泪花。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导致事态的前因后果,比窗外榕树上一群喳喳叫的麻雀还闹腾。
    上官仁闯荡江湖数载,为了振兴浙江省纺织染布行业,使芙蓉镇经济在全省轻纺加工销售市县里独占鳌头,他不惜耗费巨资血本,以江南园林格局在芙蓉镇投资建成纺织厂,自有他一番良苦用心。同时,他亦深谙匕鬯不惊的道理。上官仁抓住王瑞贺的手,半是哽咽、半是垂泣,心痛至极。上官仁感激涕零地道:“王瑞贺同志,你表现神勇。天灾是人为不可抗拒的,你能不顾个人安危,顶着碎石滚落的危险作业,让人惊叹。我上官仁要奖赏你,重重地奖励你。”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上官仁,王瑞贺的眼眶湿润了。他没想到工厂会突遭险情,没想到自己会闯入工厂里抢救物资,也没想到上官仁兴师动众地带人来奖赏他。他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王瑞贺说:“上官先生,我王瑞贺不是啙窳之辈,所有事情都是我应该做的。工厂是我们大家的工厂,更何况你对我们大家这么好。”王瑞贺的手和上官仁紧紧相握,两人谦谦讲讲,真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一时之间哽咽不止。一望左右,除了上官仁带来的领导干部以外,亦有十数个纺织工人,王瑞贺问:“数天前一场大火,造成各种管道阀门开裂、松懈。厂房倒塌直接造成了二次灾害。我说的对吗?”上官仁道:“你说的对极了。”
    上官仁给王瑞贺许诺嘉赏晋职一事后,悄悄帅众离开。上官仁心中感激王瑞贺大公无私,敢冒生死于不顾展开施救的英勇行为,一夔已足。
    而我一看室内幽暗凌乱,拿来木盆,盛上清水,拧湿毛巾,在桌椅板凳上擦试。一个给王瑞贺疗伤的人员紧琐双眉,在他的额头上轻搌慢敷。由于疼痛难忍,王瑞贺低哼了一声。疗伤人员听见了,稍作停顿,放慢动作,继续在他额头於青处敷抹药膏:“怎么样,还感到疼吗?”王瑞贺耸了耸肩膀,微微一笑,谔谔地道:“芝麻大点痛怎能发憷?欸——”疗伤人员拿起王瑞贺的右手,叹惜地说:“你看,右手背上皮绽肉裂,我给你敷点药。”说完,径自用药膏抹了两遍。王瑞贺露出腼腆的笑容说:“上官先生说会居安思危,补苴罅漏,这真让人期待。我的伤算不了啥。太感谢你了。”
    纺织工人探试完,相踵而出,只剩余喻宥凡和我。我打理干净房间卫生,坐在床榻上,捧起王瑞贺的日记簿。我翻开日记簿,随目浏览,发现日记簿上密密麻麻记录的是工作日志,和感想之类的话。我看完几行喟叹不已。一旁喻宥凡抬头一看,木格子窗棂即将剥落,几片宽大的薜萝叶子紧紧附依在玻璃上,不时有一飔风溜进来。于是,他从其他工友的房间里拿来凿子和榔头,连撬带敲紧忙装钉。我翻动着厚厚一沓日记簿,心不在焉地责怨道:“今天你实在太鲁莽、太不应该了。厂房倒塌,水柱飙升,万一跑进去,逃不出来怎么办?还好大家救水及时,你属幸运了。”
    喻宥凡望向王瑞贺,笑道:“瑞贺是有主见之人,只是我不在场,倘若我在,肯定也会钻进厂房里抱出染布。”我有心袒护王瑞贺,向他怪怨一笑。
    王瑞贺松垮地躺在床榻上,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深如刷漆。长长的睫毛在那倔强的脸膛上,形成美妙的弧度。他正值青春年华,皮肤嫩得像成熟的丝瓜,极饱满、极富有弹性。我为他高兴,自是知道他一向麤衣粝食,为人低调悫肯,性格豁达,上官仁先生看在眼里,一向器重他。王瑞贺用手拨了拨头发,难为情地笑了笑,喃喃道:“上官仁对我们推心置腹,谁让我们是他的工人呢。”我嘟怨道:“那你也不能拿性命开玩笑,全厂百十号人,偏你跳进去。”我忽然翻到一页,上面有几行潦草字痕:“‘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白年,何欢寡而愁殷!’。公元2000年(龙)年春月,含烟山庄天气格外晴好,黄道吉日。‘染坊间’,‘确定、出料’”几个字。下面还写了一行感悟:“我不是和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想在太阳底下做事,不愿再躲在黑暗角落里做鼹鼠了。进厂半年,染坊间我已得心应手,我要黾勉工作,学习技术,也为将来出厂做准备。”我揶揄地笑问王瑞贺:“你说话真哏!瑞贺,进厂有半年了吗?工厂里的工人换过几拨,你也算是老把式啦。我听说,香墅岭也唤称含烟山庄。你知道它的故事吗?”王瑞贺兴奋地抬高声调,翁声翁气地说:“那是必须。我比淑茵姐晚些进的庄园,但在纺织厂,我已经是老把式了。含烟山庄前身好像是一座集中营,那是五十年前,国民党用来拘押战俘和兵匪的地方。到了九十年代,经上官先生改建,成为轰动江南的含烟山庄,颇有历史意味。”我望了望两腮飞霞的王瑞贺,再次困惑地问:“瑞贺今年多大了?”王瑞贺顿了一下,“十八!”接着说:“我十七岁半进的纺织厂,在庄园里整整干了半年。”喻宥凡玎玎皪皪地修葺好窗棂,将凿子和榔头送还工友。走入房中,王瑞贺正准备坐起身。“嗬,你千万不要乱动。你赶快坐下来,如今倒好了,我的伤刚好你又受伤了,现在轮换我照顾你。”喻宥凡将王瑞贺按倒在床榻上,在床首垫上枕头,痛惜地继续说:“我原先考虑伤愈后带你和淑茵进山里玩,现在看来,要一等再等了。”我们彼此缪力同心,漫无边际地说话,不想从外面沓沓走来一个人。走进房间的,是骨瘦如柴、古灵精怪的尕娃子,只见他手里攥着两根黄澄澄的玉米棒,一脸笑靥地近到王瑞贺的床前。尕娃子在王瑞贺眼前炫耀手里的玉米棒,笑唏唏地道:“看我给你带来什么?没想到吧,我能弄……到这玩意儿,你瞧,这是农家地里长成。我先前……到了镇上发现有……上市的,就给你带来了两个。”尕娃子说着,使劲掰开半个,递给王瑞贺,微笑道:“这个给瑞贺哥,这个给宥凡哥,这个给淑茵姐……还剩余半截,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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