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代菱本非附势谄媚之人，家里藏了当朝天子，也不改面色行事依旧。更何况如今这皇帝都被人追在屁|股后面刺杀，且不说敬畏之心，同情怜悯定是有几分的。
    方才达斯塔所念之作，萧代菱虽不全懂，却从中略晓一二。再者，李昂来了一两日，张口说话的次数寥寥可数，净是面带疲惫与无尽的愁容，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眸中饱含的是终日不见曙光的抑郁。
    这文宗看上去倒是年轻，与达斯塔年纪相当。萧代菱脚步轻柔行至案前，伸手抽走达斯塔手里那张纸头，浅笑着随意看两眼，却出乎人意料将其慢慢悠悠撕成两半，接着又将其“嘶嘶”几下弄了个粉碎，手一抛，纸片便在李昂面前扬扬洒洒落了满地。
    达斯塔惊诧“啊”地一声，作诗之人却淡然以对。李昂只目不转睛注视萧代菱，后者在他身旁晃荡着笑道：“寄人篱下的时日可是自己掂量着，我虽不知你何以至此，却不喜见人在眼前愁眉苦脸，记得自己的身份就该摆出样子，想得多还不是徒添烦恼，不如养好了身子再说~~~”刚晃荡得悠哉，说完一席话，萧代菱又作势屈身要跪，口中镇定自若念着“皇上恕罪~~~”
    达斯塔伸手去扶，又蹙眉道：“你这是作甚？”
    萧代菱低头不语，李昂淡淡地看着眼前一身光华沉静不惊的人，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细看了又像是苦笑。
    方才眼前人说的一席话自然不错，况现下如此情境，他哪儿还有闲情胡乱责罚加罪于人……
    “你何罪之有……起身吧……”李昂抬手示意，又转而往门外走，每一步都溢出一股淡淡的无奈苍凉之意。
    萧代菱口中虽称他一声“皇上”，心中却无一丝敬畏之意，眼见那人又抑郁伤感起来，不禁无奈摇头。
    萧代菱一席话是不错，可情趣低落的人哪里那么快豁然开朗。李昂还是那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晚膳之前，七凰闲着没事做去山里打了几只野兔回来，萧代菱一展身手烤了两只酱兔，达斯塔有幸没被那厮赶出门，乐呵呵大快朵颐，对烤兔赞不绝口。李昂与他们同坐桌前，两眼依旧空洞无神，里面满含沧桑忧愁，达斯塔吃着也不忘塞两块兔肉给他。
    “老兄，我看你这两日憔悴得紧，身上又负伤，还不好生吃一顿补补！今日你能吃上咱公子的手艺，也不枉在此走一遭喽~~~”
    萧代菱浅笑：“说的好似天大的殊荣一般……”他正眼直视对面端坐的人，见其有一搭没一搭吃菜，又道，“只怕吃惯了山珍海味，再碰这些不入眼的伙食，估摸着食之无味才是~~~”
    李昂轻勾嘴角，这两三日来还是头一次露出笑意，见萧代菱直视自己，又敛了笑意，沉声道：“你是认定朕过惯奢华日子了……”
    萧代菱笑：“也不尽然，不过总好过寻常百姓吧——”到此，他顿了顿，拈起半只兔腿在眼前打量，又道，“何不给个脸，尝一口？”那只纤纤玉手抓着兔腿也显得白皙漂亮，姿态还算优雅。
    七凰见他只知打量也不咬一口，伸手夺过大口撕咬起来。犹忆三月前来了世俗之中，第一口人间菜肴可真真算是难以下咽，咸而肥腻，口感古怪——不曾想，时日长了，竟也不讨厌这些世俗佳肴。
    萧代菱觉着这举动稀松平常了，瞥一眼便低眉拿巾帕擦手指，细细长长白嫩白嫩的在达斯塔眼前一晃一晃，那粉溜溜的玉颈直引得他两眼发直，打心底痒痒得很琢磨着找个机会和他亲|热亲|热。想着想着，口中竟直冒津液就差垂涎三尺喽~
    李昂心知不好拂了主人面子，便自行用竹筷夹了兔后腿肉，姿态斯文咬了口细嚼慢咽，眼看达斯塔与萧代菱两人都瞅着自己，不禁颔首莞尔：“肉质精瘦细腻，口味馨香柔嫩……手艺上乘~”
    达斯塔听了又哈哈大笑：“兄台所言极是，瞧公子听了这话有多喜欢喜！”他伸手拿起酒壶直往碗中倒酒，又端起敬李昂，随后豪气万千一饮而尽。
    萧代菱抬眼：“高处不胜寒，今日皇上屈身同我们几个市井一席，切勿介怀了才是~”
    李昂依旧浅笑：“公子何出此言，事已至此，想着当日高座之时，少有伴坐围席用膳，纵是美酒佳肴，丝竹悦耳，舞姿翩跹，也免不了稍许寂寞苍凉……”他将手中酒杯注满，仰头而尽，却因喝得太急呛着，一声声轻咳，憋得两颊通红，令人听着看着一时觉着更添凄怆。
    达斯塔立即充当狗腿子，急急呼呼挪了木凳过去，给他拍背顺气儿，不料手脚不知轻重，倒让他咳得上气接不上下气了。
    萧代菱不禁摇首嗤笑：“可怜见的~”说着，起身撵开达斯塔，提手运气在李昂身后轻轻抚|摩，又道，“皇上有伤在身，不宜饮酒，还是早些去歇息罢~”
    也不知他手下有何灵力，被他稍抚了神道、灵台、至阳三处穴道，李昂便觉心口郁结闷气一下化散开来，顿觉舒爽万千。身后人轻柔的音韵在耳边流连，不时有芳香沁人心脾而来，身后那只柔软酥手一下又一下在心尖撩|拨。他禁不住轻轻颤栗，面上竟升起红晕，只侧身沉声轻言：“素日……杨贤妃便是如此伴随左右……朕久不回宫，这几日她必定心焦如焚……”
    萧代菱见他好些，低眉打量他发红的耳根，悠然提手莞尔：“皇上所言，倒像是说……我像侍奉夫家的女人~”不知怎的，先前听达斯塔讥讽自己雌雄莫辩，火气直涌，今日听他这话，却只觉一股怜悯之情迸发，莫名停不住。
    李昂轻摇首，唇角轻勾：“只是言传公子行事悉心可嘉，不似公子所会意~”他右手气力不足，又见萧代菱面如灿花明艳动人，一时竟没抓稳竹筷，掉落在地。
    萧代菱浅笑，屈身拾取放在身前，又将自己没动用的那双递给李昂。
    七凰吃食之际，瞥见萧代菱这般温柔细腻的举动谈吐，忽而心生不悦，又见他眼含笑意给李昂舀汤羹，还未等后者伸手接过，便一把夺过放自己身前，有模有样拿了瓷勺斯斯文文一口一口喝起来。
    萧代菱一时被他惹了，大眼一瞪，小声斥责：“你作甚如此粗野，不知礼数，要喝自己盛，哪儿有伸手抢的？这么急莫不是赶着去投胎？”
    七凰心中忽而委屈，回道：“你给他……”
    “他近日身子弱，照顾着也是应该——你是哪儿不舒坦要人服侍着~~~”
    李昂似看好戏盯着萧代菱再盛汤的素手，也不发话。达斯塔见七凰默不作声低头喝汤，刻意发出“哧哧”声儿，知道这人牛劲上来使了孩童脾气，又嫌他一会儿要倒腾一通麻烦，只打圆场呵呵一笑，夹了块兔肉给他又作势帮腔：“是公子思虑不周全，盛了汤给谁喝不一样，大不了多盛几碗散一散！来来来，小七兄弟吃肉，一会儿哥哥给你唱曲助兴！”说着，又呵呵憨笑，引得萧代菱不住白眼。
    七凰前些日子与达斯塔闹了别扭，至今看不惯这人总围着萧代菱转悠，现下见他为自己说话，不禁心生好感，便也不理会萧代菱几句严词，乖乖吃了肉。
    萧代菱白眼一斜，似笑非笑：“你唱曲儿？”
    “是啊，咱们回鹃人能歌善舞，这你还不晓得~”
    萧代菱见他神情颇为得意，不免讥讽：“你是会秦腔，南音，还是清乐啊——可别唱走音了~”说着，他不免轻笑，举止投足风姿雅韵尽在其间。
    达斯塔听他这般嘲弄，自然不甘，大手一挥道：“你说的我虽一概不知，却通晓我们回鹃音韵，待我吃完这桌菜再显声，到时候，魂儿可别勾走！”
    萧代菱笑得明艳，朱唇下齿若编贝，似隐似现，只点头应和：“是呐，可别勾了魂儿才是~”
    达斯塔见他不赏脸反倒一个劲笑话，方想再回他，李昂面带笑意，抑制轻咳道：“原在宫中……咳……皆是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倒显拘束冷寂，这会儿见一众你来我往调侃拌嘴，觉着心中烦闷解了不少……平起平坐，是比一人居上舒坦得多……”说完，又轻咳。
    达斯塔憨憨一笑，又说了几句乐事，萧代菱管嬉笑。不料，气氛正合适温馨，七凰吃了碗里肉，不悦放下竹筷，冷不丁来一句：“甚是……难吃。”
    萧代菱那张漂亮脸蛋一瞬青一阵白一阵，硬生生憋了火气，只狠狠瞪他，沉声道：“死结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