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式微式微,胡不归?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6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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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刚亮,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这时正是雾气最浓的时候,村里人此时已经开始忙碌。老吴头却在家门口不停度步。
    他时不时透过打开的窗子看着屋里,每看一次就回过头长叹一口气。
    前几天媳妇说进山采药,要好几天才回来,不想三个孩子莫名消失把村子搅了个天翻,他跟着队伍去找,就看到媳妇昏迷不醒躺在村外。当下只好把媳妇抱回家,听的心跳呼吸都还在,就是用尽办法也弄不醒她
    他后悔起来,想到年轻的时候一个东陆有名的世医找到他要收他为徒,他看着老头花白的头发嗤之以鼻。
    老头摇着头,最后看了他一眼,如今那个眼神像是跳出深埋于心的土壤,那个眼神仿佛在预告今天。
    村里世代给人看病的老医生医术高超,但近几年总往山外跑,一去很多年不回。村里只有阿瑶爸爸跟着学了一些治病救人的方子。
    老吴头更加颓丧起来,他知道天塌下来,阿瑶爸爸也不会理。
    他急的团团转,急又有什么用?之前想找辆牛车到城里去,又想不吃不喝的两天颠簸一个女人怎么受的了?现在也管不得许多了。
    正想转身去借牛,突然看到大雾里飘来一个模糊的身影。
    村民们向来早起,经常有人经过他家门口,老吴头也习以为常。
    可他还是习惯性的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不禁睁大眼睛张大嘴。他看到阿瑶爸爸。
    难以想象一个人一个晚上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印象里他总是穿着干净的衣服,脸上安静又坚韧,对谁都很平和的样子,他好像什么都会做,偏偏低调的人们想不起他。他在这个穷苦的小村子里就像个异类。
    直到,他娶上了村里最好的女人。还生了那么可爱的女儿。老吴头一直觉得幸福的光环仿佛时时刻刻笼罩着他。
    可眼前的男人眼窝深陷,双眼呆滞布满血丝,他嘴唇干裂衣衫破烂,身上还有伤痕。一夜间像苍老了几十岁。
    “阿瑶阿爹啊,阿瑶找到了吗?”老吴头咬咬牙,强笑着上去打招呼。
    “阿瑶?你过阿瑶吗?阿瑶在哪里?”老吴头被从未见过的眼神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阿瑶他们,还没找到吗?”老吴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放心吧他们几个半大点的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可能玩腻了就回来了。”
    他知道这安慰多么微不足道,昨天晚上全村人出动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附近唯一能藏人的地方就是青林深处,村里历来传说进入青林深处就会遭到诅咒,曾经有外乡的士子不相信执意进林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成年人迫于生计尚且只能在外围活动,那几个孩子若是进了林子一夜未归,只怕。。。。。
    想到这里脑海里莫名掠过妻子的身影,他不敢再想。
    男人不说什么,看他一眼,转身要走。
    老吴头一着急,抓住男人的肩膀,想不到男人力量大的出奇,老吴头只感觉手一疼就被卸开了,他跑到男人前面,张开手。
    “我知道阿瑶失踪了你很着急,可是我老婆昨天找到后一直没有醒,你会一些古方,就给她看看吧!”
    “古方?古方有什么用?你要能找回我女儿,我用所有东西和你换!”男人似是丢掉了魂魄,自顾自低着头向前走。
    老吴头眼看着拦不住男人,一咬牙抱住男人双腿,“林子深处有多危险大家都知道,几个小孩子跑进去一晚上怎么可能活?我媳妇进了林子深处中了毒,你不救他她也会跟着死!”
    “住口!你住口!”男人咆哮,像受了重伤的野兽,他只是摇摇头低着头继续往前走,“阿瑶不会的。。。不会的。。对了,他一定是在青林深处迷了路,她在哭着喊我的名字。。。我要去找她。”
    老吴头放开手,男人的背影太孤独,又悲伤地一往无前。青林很危险,老吴头却想也许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
    “是要找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吗?我知道她的消息。”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老吴头抬眼,一个儒生模样的男人穿出浓雾,缓缓走到身边。
    老吴头有些惊讶,他年轻时候在白州也算是见过世面的的人,一语就听出来人是外乡人。
    每年仲夏一些外来士子会到白州游学,其中还会有一些人到这山林里探访,不过一来离仲夏还有一些日子,从没听说有人会提前到这里,二来那些外乡来的士子一到这里那个不是趾高气昂看村民们像看脚下踩的乡巴佬?这样平和待人的外乡人真的很少见。
    “先生哪里来?敢问尊称?”老吴头低头行了个礼,眼睛上瞥,外乡人穿着白州样式的衣服,颜色却是卫州崇尚的素白,老吴头惊讶因为他认不出外乡人的衣料,但看光泽就知道不一般。他模样像是而立之年,眼角却有细微的皱纹。想的到东陆士子们大多财大气粗,这样平易近人的士子应该多搭个话留个好印象。
    男人听到外乡人的话眼里就再也没有其他了,他回过头抓住外乡人的肩膀:“你见过阿瑶?在哪里,她。。是不是还活着?”
    老吴头皱眉:“阿瑶她爹,谁都知道你着急,可人家毕竟是远来的客人,你这样,不好。”
    男人什么也不理,只是紧盯着客人,声音里有种迫人的威严,他像见到救命的稻草,他脸上涌出不正常的潮红,手上青筋暴起,“你在哪里见过她,告诉我。”
    客人却轻轻挥开男人双手,看也不看男人一眼拱手向老吴头施礼。
    “在下姓辛,从卫州来,一直仰慕白州风光。”
    老吴头眼皮一跳,暗道一声果然。卫州,那可是名商富贾的膏腴之地啊,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去哪里走上一遭。也急忙偮手还礼。
    “辛先生真是贵客啊,若是不嫌弃,请到家里一坐。呃。。。”他突然想起妻子还躺在床上,要让客人看见恐怕遭到耻笑,猛然间老吴头脸上尴尬却想不到该怎样应对。
    “不急。”辛先生挥挥手,转身看着男人,男人似是平静了许多,呆呆站在原地上。
    “我知道你女儿下落,但我又一个要求。”
    男人走到辛先生身边,紧紧盯着他。
    “我要你先救这位先生的家人。”
    “我要你先告诉我阿瑶下落。”男人沉下声。
    辛先生不再理会男人,嗤笑着向屋里走去,“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先生不知何为感同身受,也许过几天就会明白。”
    “呀。”老吴头俯身下拜,“和先生素不相识,却受这样的帮助,真是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辛先生也不理他,依然向屋里走去。男人紧跟上去,走进屋里。这时屋里才传出辛先生清冷的声音,“先生还那么多礼?治病救人要紧。”
    (2)
    老吴头推开门,直奔床前,男人已经开始检查,辛先生站在旁边。
    他看了一眼床,呀的一声,退后一步,惊慌失措起来:“这。。刚才还好好的啊!”
    床上的女人衣衫已经被汗浸湿,紧皱着眉,眼圈发黑嘴唇发紫,她的嘴似是想要张开牙齿却紧紧扣着,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辛先生比个噤声的手势,神情有些凝重,老吴头会意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可男人接下来的举动让他忍不住生起气来。
    他轻轻拨开女人双眼,而后左手放在女人心口,凝重的神情变的疑惑起来。他没有硬掰女人双嘴,而是缓缓地伸出手在女人头上轻轻一敲,女人的牙齿就松开了。
    他俯下身子闻了一下,神情变的更加疑惑。
    老吴头急得脸色涨红终于忍不住跳脚,“到底是怎样了,能不能救?”
    男人摇摇头,像是看到不可思议的东西,“脉浮中空如青芤,神如杨花无定踪。这不是寻常病,我没有办法医治。”
    “你。。你不早说,还整得神神秘秘的,耽误我找好大夫的时间。”老吴头看着女人开始发青的脸,心想不能再耽误了。
    “不用去找了,这病除了老师,没有人能治。况且以她这虚弱的身子,若颠簸两天,谁来了都救不了。”
    老吴头心里凉了一大片,男人的话透里着无可反驳的坚毅。他突然想起以前孤身一人的时候,可以想做就什么就做什么,什么也不用想。少了这个女人,就没有人唠叨,没有人催促,不会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人为自己烧上一次好饭,不用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心里也不用总是留一个人的位置脑子里总是有一张脸想为她做点什么来填补。
    他害怕了,害怕回到那个看似美好的过去。他心里突然生出一股狠勇,发誓要把这烦人的婆娘救回来。
    “没有大夫能救他的,因为他根本不是生病,他是中了咒术。”
    像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客人的一句话震得所有人说不出话来。
    男人脸上疑惑尽散,眉眼却皱成大大的川字。
    “巫术?”老吴头虽然不知道客人说的是什么,但听这名字再嗅到空气里诡异的气氛,也知道这件事恐怕大不寻常。“还请先生出手相助。”
    辛先生摇头,“我知道怎么救她,不过想要得救需先自救。”
    “怎么自救?若能救了我家这婆娘,我。。我愿来生为你做牛做马。”
    “做牛做马不必了,只是。。你是不是真的想救她?”
    “这还用说?”老吴头急得两眼溢出泪花。
    “好!”辛先生点点头,“这术其实就是让人陷入昏迷,然而身体机能仍然还在正常活动!换句话说她是一直在被人强制关在梦境里。”
    ”强制。。。睡觉?“老吴头诧异,第一次听说这样离奇的病。
    ”常人每日需睡三五个时辰,睡多了也会出毛病,更和况一直睡?医术救人总要依循人体生理,而咒术以施术者的意志强加在别人身上,心志不坚者中咒后就会出现中邪的现象。常理不通,纵使神医也无救。“
    ”啊呀,你就告诉我该怎么治好他嘛。“听客人越说越玄,老吴头急得也顾不上客气了。
    “她现在噩梦不断,一旦梦境被外力打破就没人能救的了,所以我想办法让你进入她的梦境,由你把她唤醒。只是。。”
    “啊呀,您就别卖关子了,一口气把话说完行吗?。”
    辛先生苦笑,“你总得让我喘口气吧?只是进入别人梦中世界需要联系,一来,你必须得是她最为信任的人,否则联系被阻断你我她都会有危险;二来如果你没能唤回她或者。。。。她不想跟你回来,你和她都会沉沦最终死在在梦里。”
    屋内再次平静,空气里似乎可以听到密集如鼓点的心跳。
    辛先生不再看他,只是静静看着女人,眼神里有些悲悯。老吴头也看着女人,她似乎更痛苦了,身体战栗想动又不能动。老吴头暗骂自己没骨气,刚发下的誓言怎么转眼就忘了?
    他狠狠一咬牙,觉得一辈子第一次说出了自己该说的话,“老女人从小没了父母,除了我谁还能救她?纵使我是全世界最没有用的男人,可我是他唯一的男人,她又能怨恨我到哪里去!”他直起身子第一次盯着客人的有些淡漠的眼,“请先生不要犹豫!等回来一起吃我家女人烧的一手香饭!”
    (3)
    男人站在门外,看着刚刚升起,大如车盖般橙红色的太阳。
    外客身上发散着有一种清冷的气息,让人慢慢恢复冷静。直觉告诉他阿瑶还没有危险,他要等!等外客自己说出来,男人更担忧的是另一件事。
    “晨色静静笼罩大地,吹向明天的风在耳边回旋,大雾快要散了吧,白州日出依然这么美。”客人轻声赞叹,仿佛生怕惊醒这美景短暂。
    “美景日复一日,生命却如夕阳朝露,不可再来。”男人也轻声说。
    “我还以为你一见出来我就疯子似的冲上抓住我问你女儿下落呢,没想到还能一起谈美景,你的镇静让我惊讶。”
    “我也以为修习咒术的人都放弃了外界的美好,你也让人惊讶。”
    “修炼不同咒术的人会有不同的心境。虽然原理是不为外物,只修内心,但毕竟还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感情。你的理解有些偏颇了。”说到这里,客人停顿了一下。“况且我也不是修习咒术之人,只是懂一些。”
    男人顺着客人的眼光看过去,薄雾后的青林静静的,农人们开始忙碌,一切静的像一幅画,眼前的却客人好像离开了自己身边,远远的融入画里。男人忍不住张口想说什么最后也没有说出来。
    “是想问你女儿的事吧。”客人轻轻吐出一口气,画里的人又回到现实里。“我只能告诉你她没有生命危险,并且,已经有人去救她。”
    “谁?有把握么?”一听到阿瑶的消息,男人呼吸又急促起来。
    “不足一成。”
    男人眼里的燃烧的火焰仿佛也随着这句话熄灭。可他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又紧握住双手。
    “别着急嘛,我说的是如果是你我去,不足一成,但如果是那个人,就有很大机会了,何况他也发了誓的,死也会把你女儿带回来。”
    “能告诉我是谁么?”
    客人没有立刻回答他,他张开双手微笑着像是要拥抱什么,可是他的话里透着浓浓的悲伤。
    “一个孩子,却比谁都像大人。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必去冒险,可是我给他后路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得拒绝了。他的孤单是因为他自己啊,他总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男人惊讶地后退了两步,“是他?为什么是他,他,不可能成功的,因为他是个不祥之人啊。”
    “不详?”客人转过身,男人第一次在客人身上看到愤怒的眼神:“不详的究竟是他自身的诅咒,还是你们强加给他的命运?我第一次来的时候看到其他孩子在说笑玩乐,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他的眼神渴望与别人交流,可所有人都厌恶他,鄙视他。他为了几个玩伴可以去闯龙潭虎穴,可你们面对自己心爱的人连立即去死的勇气都没有。谁有资格说他不详?会这样说的人不过是群捂着眼睛不敢看清现实的懦夫!”
    男人脸色苍白,他被客人的言论震慑地几乎要跌坐在草地上,他想起小时候耳濡目染的教育,想起加在身上的诅咒,又想起那个少年为救阿瑶奋不顾身的样子。他不知道对不对。
    客人说完就回头去看风景,好长一会才转过眼:“太阳开始刺眼了,我去青林周围转转。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男人已经回过神,不管客人说的对不对,他心里都客人生出一股敬意。
    “那女人中的是厌胜之术?”
    “厌胜之术?名字倒是玄气”客人嗤笑,“传说厌胜之术是极其可怕的神术,能在不知不觉中控制人的神魂并操纵,甚至有载青帝时有一人一念之间成百万雄师。那女人只是被一个连入门都算不上的笨蛋夺了心神,只要切断施术者的控制,此术不攻自破。
    “那为什么要骗老吴头?”
    “看他一副市井利侩的模样,就忍不住戏弄他一下,骗他是让他也体尝一下女人心里的痛苦。不过我还是小看了他,其实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只野兽啊,只可惜多数人总是走投无路了才想起。”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来这里?”男人越发觉得客人深不可测,虽然看起来没有敌意,可男人的戒备一点也不敢松懈。
    “呵。”客人看着男人,脸上挂着刺目的讽刺的笑,“你又是谁,问别人之前总要先自己报上名吧。”
    男人想了一下,“我答应过别人,不会主动暴露身份,但你若待在这里总会看出来的。”他有些疲累的身子突然肃立,眉宇间有说不出的桀骜和威严。
    “成我草民,重我天边,得失转瞬,墨水川间!”他念起这句话时略微颤抖,身体里沉睡已久的血脉仿佛也随着复苏。
    客人也肃立,”一而幽都,隐水志求,方失于人,言之何愁!”
    男人收起脸上的桀骜,鞠躬行礼,脸上掩饰不住的激动。“原来你们真的存在!这么说那个地方也真的存在!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在下张奂,敢问先生姓字?”
    客人长叹一口气,“你就是张奂?名震九州的金刀将军?想不到是这番模样。小小的白州又究竟隐藏着多少曾经名震天下的人物。其实你不必激动。我姓辛,名伯达,没有字号。”
    “那个男人心底不渴望能见到你们呢?无论你们是朋友还是敌人,无论你们是怎样的面目。”
    辛伯达不想在这话题上多说什么,“我要一个人去看景色,你问最后一个问题吧。”
    张奂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要选择哪个孩子?难道他也是传说中的存在?”他还是怀疑那个少年,他太平常了,平常到无法让他和自身命运生死联想到一起。
    “只是在寻找的过程中看过一本书。。”辛伯达叹息了一声,“非要说的话就是我觉得这孩子太善良了,又太倔强了,受了多大委屈也只是憋在心里不对别人说,他又聪明,这样的孩子在这个世界很难活下去的,可这样的孩子却让我想起很多事,仿佛看到了无限的可能。于是我就帮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害了他。”
    张奂很认真地听,突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笑着说:“我懂了,只是如果那少年没有成功的话,还请您帮助我,我知道你来这里的意思了。也会尽力帮助你,仲夏快到了,士子们又要来了,纷乱的日子也要到了。”
    辛伯达似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径直向青林走去。他终于知道张奂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待上二十年了。张奂也知道了辛伯达的来意。
    白州清晨的雾里飘着淡淡花香,辛伯达想找找究竟什么样的花香气这样幽远。
    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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