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晚餐，大约是安歌自老乞丐死后这五年来吃的最丰盛的一顿。因为叶澈不仅抓了三条鱼，还打了一只野兔。
    叶澈抓是抓了，却不知该如何处置，甚至想直接将兔子丢进火里，他记忆里留存的技能之中并不包括烹饪。好在安歌及时阻止。他虽然没有吃过几次，却见人处理过这些野味，摸索着将鲜鱼去鳞，将野兔剥皮，找了木棒将它们架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即使没有任何调料对安歌来说也已经是人间美味。
    叶澈很是满意，于是很大方地分了他一条鱼和一条兔腿，安歌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吃得连肚子都鼓了出来。
    “叶大哥，谢谢你。”安歌打了个饱嗝，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叶澈正撕扯着烤鱼，闻言对小乞丐点了点头。
    安歌隔着火光，眼睛里闪闪发光。他虽然有些呆，却并不傻，自然能感觉出叶澈对他的态度已经与昨日大相径庭。
    如果叶大哥能在这里多待几日就好了。安歌心中有些惴惴地想。
    这天夜里，安歌又吃了一颗药丸，裹着破被褥在火堆旁睡得无比安稳。而叶澈则一夜未眠打坐了一整晚。不仅因为内伤未愈，更重要的是他实在无法忍受小乞丐给他的那床破旧不堪还隐隐有股说不清的气味的被褥。
    隔着火堆，叶澈看了小乞丐满足的睡颜许久，看着他仿佛梦到了什么美妙之事，天生上扬的唇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不由地心底某处也柔软起来。若是生在好人家，这个年纪正是顽皮的时候，却不知这小乞丐孤身一人在外漂泊了多少年……
    第二日清晨，安歌醒来的时候恰逢叶澈从外头进来，手里拎着三条鲜鱼和一只野鸡。
    “叶大哥……”安歌眨了眨眼睛有些懵。
    “能换米么？”叶澈问道。
    “啊？”安歌歪着头一时不明白叶大哥问的是什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能！应该……能换。”
    叶澈点点头，留下一条鱼，其余的都递给他：“去村子里换些米。”
    安歌忙不迭地去接过还在滴着血的野鸡并两条鲜鱼，裹上破棉絮便出门往千月村里去了。边走还边咽口水。白花花的米，真是许多个月未曾吃到过了。
    沉浸于白米饭的幻想中的安歌并没有发觉，他前脚一离开山神庙，叶澈后脚也跟着出了门。
    千月村中的官兵比前日更多了一些。安歌并未察觉，但叶澈却感受到了村子里略显紧张的氛围。介于他所受的伤和脑子里残留的一些破碎画面，叶澈本能地觉得自己不能明目张胆地找人打探消息，于是在目送安歌走入市集后，他便隐匿于暗处开始四处打探。
    另一边，安歌拎着鲜鱼和野鸡在市集上找到了李婆婆。
    李婆婆有些意外：“小乞丐，这是哪儿来的？”
    “是从千月山里捕来的。”安歌笑得眉眼弯弯，“婆婆，您知道哪儿能用这些东西换米么？”
    “这样啊……”李婆婆和蔼地笑着道，“你便卖给我吧。我家里儿媳妇刚生，正好能补补身子。”
    “谢谢婆婆！”安歌有些惊喜，“那……能得多少银钱呢？”
    “不亏你的，鱼啊，二十文一条，鸡呢，五十文。如何啊？”
    安歌自然欣喜答应。两条鱼一只鸡，那边是九十文，快有一钱银子了：“谢谢婆婆，谢谢婆婆！”
    李婆婆收下了鱼和鸡，从钱袋子里数出九十文递给安歌。安歌仔仔细细地收好，又再三对李婆婆道了谢，才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李婆婆的点心摊子。
    安歌走后，一旁卖零嘴的大叔看着李婆婆脚下的鱼和鸡有些奇怪地道：“那小乞丐哪儿来的力气捕鱼抓鸡？该不会是从哪儿偷的吧？”
    李婆婆责怪地看了大叔一眼：“别胡说。那孩子没那坏心眼儿。”
    大叔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安歌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快，一路笑着到了从未走进过的米铺子：“大婶，我想要一斤米。”
    米铺的老板娘正拨着算盘，一听有客便挂着笑抬起头，未想映入眼帘的竟然是那个住在千月山山神庙里的脏兮兮的小乞丐，瞬时拉长了脸：“去去去，去别处要去。”
    “大婶，我……”安歌想要解释，然而却被老板娘怒气冲冲地打断。
    “一开口就想要一斤？小叫花子胃口倒还不小！”老板娘往地上啐了一口，“老娘倒了都不给你。”
    一旁有人指指点点，安歌紧张地抓了抓衣角，耳根一片火辣，仿佛被人劈头盖脸打了个嘴巴子，只是轻声道：“我有钱的……”
    “哟，有钱？”老板娘叉起腰，“小要饭的哪儿来的钱？”
    安歌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拿出方才李婆婆给的用布包起来的九十文铜钱：“我……我就想买一斤米……”
    老板娘一见安歌竟然真的有一小包铜钱，眼里满满都是怀疑：“哟，还真有钱？该不会是打哪儿偷的吧？”
    “肯定是偷的！”一旁有人起哄。
    “就是，一个乞丐哪儿来的钱。我前日才丢了一钱银子，该不会就是你偷的吧？”
    “是啊……”
    “看不出来啊……”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一个个对着安歌指指点点，安歌的脸从一开始红得几乎滴血渐渐转为惨白，只用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徒劳地解释：“不是……我没有……没有偷……”
    “抓他去见官！”有人喊。
    “揍他！”有人卷起了袖子。
    安歌牢牢抓着手里的小布包，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人群，不知道自己只是想买一斤米，却为何会成了这样。
    爷爷，叶大哥……
    就在一个男人的拳头即将挥到安歌脸上时，一个玄色身影从一旁突然出现握住了男人的手腕。
    “什么人！啊！快放放放手！！”那男人尚未看清来人，手腕已经开始传来剧痛，没来得及骂出声就开始求饶。
    “叶大哥……”安歌看着叶澈，脸上满满都是委屈。
    叶澈挥开已经痛得满头大汗的男人，转而从安歌手中拿过布包，从中数出五个铜板递给那尚有些惊呆的米铺老板娘：“一斤米。”
    “……”
    叶澈皱眉：“不卖？”
    老板娘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叶澈通身的打扮和气势，虽有些落魄，却是说不出的贵气：“卖！当然卖！”以老板娘常年在市井摸爬滚打的眼光，这个黑衣男子绝非普通老百姓，不宜招惹。
    老板娘很快便用布袋装了一斤米递给叶澈：“这位公子，您要的米。”
    叶澈接过来，随即抛给安歌：“走了。”
    安歌抱着布袋，亦步亦趋地跟在叶澈身后，将围观的人群远远甩在后头。
    叶澈在前头头也不回地走着，很容易便听到后头虚浮的脚步声和少年轻微的啜泣声，不由眉头紧皱。抬眼看到前头的成衣铺，心中一动。
    “叶大哥？”安歌正暗自伤着心，忽然前头的阴影转了个方向拐进了卖衣裳的铺子，一时有些茫然。
    “进来。”里头传来叶澈的声音，安歌迟疑了片刻，还是跟着走了进去。叶大哥要买新衣服么？
    这也是安歌头一次进成衣铺。以往老乞丐都是捡大户人家后门丢出来的破衣裳给他们爷孙俩当新衣服穿的。
    “这位公子，需要什么样式的？”掌柜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态度倒是比米铺老板娘亲切了许多。
    “给他一身衣裳。”叶澈指了指安歌。
    安歌突然被指到有些发蒙，连掌柜也很意外：“公子……”
    “有问题？”叶澈略有不满。
    “没……没问题。”掌柜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罢了，乞丐便乞丐吧，这黑衣公子的眼神可真吓人。
    安歌见掌柜真的去给他找衣服，开始慌张地推拒：“叶大哥，我不用……”怎么能用叶大哥捕的鱼和鸡换来的钱给他买衣服呢，这不行……
    然而叶澈已经不容推拒地将掌柜包好的衣服丢给了他，爽快地付了五十文。
    “叶大哥……”安歌抱着衣裳和米，看着叶澈满眼都是不解。
    “回去好好擦干净再换新衣裳。”叶澈皱着眉，毫不掩饰地嫌弃。
    安歌闻言一怔，随即脸红到了耳根。跟在叶澈身后边走着还一边偷偷闻了闻自己身上。
    嗯……是有些臭烘烘的。
    难怪被嫌弃了。
    安歌沮丧地低下头，一言不发地跟着叶澈回了山神庙。
    午餐是叶澈从李婆婆的点心摊子上买的三个馒头，然而等回到山神庙，叶澈却让安歌先去烧水擦身换衣裳。
    “洗干净再吃。”
    安歌耳边还回响着叶澈的话，一边在已经空了的山神像神台后头用布巾沾了水使劲儿擦。
    其实安歌已经是个顶干净的小乞丐了，天气稍热些便每日都要在溪水里洗澡，长得又白净可爱地不像个小叫花子，因而一开始常被其他乞丐欺负。后来老乞丐在安歌脸上抹了土遮了那张清秀地过分的小脸，这才稍稍好了些。只是近来天冷，溪水冰冷彻骨，这才好些日子没打理，不料被那样嫌弃了。
    想着叶澈俊美无双的长相和通身的气派，安歌默默自卑。那样的叶大哥，即使失了记忆，应该也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吧？终究还是还是要走的……
    掌柜给安歌的不过是一套最朴素的布衣裳，不过那件棉衣却比他之前的破棉絮衣裳暖和多了。不知有多少年没穿过新衣裳的安歌尚有些不习惯，拉扯着衣角、腰带，只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干净整洁过。
    叶澈看着穿着一身白色棉衣的安歌从后头略有些羞涩地走出来，眼前不由一亮。之前并未发现，这小乞丐竟长了这么一副好皮囊。随即又沉下脸，这副模样若出去行乞，难保不被拍花子的拍走，或是如今日那般被欺负了……待他寻回记忆，定会帮着小乞丐一把，就当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早前安歌在卖鱼卖鸡换米之际，叶澈已经从千月村中探得了他想要的消息。
    清都江春汛，潮居城水患，朝廷拨粮拨款，督造堤坝的当今二皇子夜恒澈在清都江上遭了变故，一船人死了十有八九，二皇子夜恒澈落水失踪至今未曾找到。
    而他，是被小乞丐在外头小溪边找到的。那小溪，却是清都江的一条支流，上游不过三十里，便正是潮居城。
    此间种种，叶澈很容易便能猜到，自己的身份定然与此事有关。叶、澈，这是他被安歌所救醒来后脑子里唯一记得的两个字。
    说不定不是“叶澈”，而应该是“夜恒澈”……
    潮居城之行，越快越好，不可再拖。
    叶澈看着穿了新衣坐着乖乖啃馒头的安歌，暗自握了握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