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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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春泥带雨,雪水充沛而下,一方水上浩渺。
于此江湖名人眼中,这是一条祸水,绝对不是上善之水。
自古以来,多情总被无情恼,若是上善之水,怎会让他的至情至性蒙受灾殃。
江河之水从北原冲刷而来,年年春天带来融雪,这年春天,又带来一江清澈无瑕。
乱雪埋刀有一身很值得骄傲的血液,他的血液很澎派,而他的人也很澎派,但是乱雪埋刀完全不希望别人因为他这一身值得骄傲的血液而想要认识他、接近他,甚或搭理他,因此,种种描述,都不如以夏天傲梅、冬天鸣蝉之反骨叛逆来形容他。
他于襁褓之年被父亲弃养,记不起父亲的模样,在他最困惑的年少,最渴盼答案时,只见过父亲四次,这四次都是在他十七岁那一年。第一次见到那称为父亲的人是在十七岁那年春天,百花盛开,暖意无限,一只白蝴蝶引来了他的父亲,乱雪埋刀在白狼江边的蝴蝶群中,初见父亲。他的父亲很明亮,而他父亲的刀更明亮,这一点完全与乱雪埋刀一模一样。
乱雪埋刀不明了白蝴蝶群里那人的长相为何与自己完全不同,但是他知道那人是自己的父亲,因为他们手上的刀长得一模一样,原来是双刀。他的父亲在江边,屹立而说:“我是你的父亲。”
乱雪埋刀说:“我知道。”
两把一模一样的刀,父子各持其一,以刀相认,这也是世间奇谭了。
乱雪埋刀第二次见到父亲是在十七岁那年夏天,依然是白狼江,依然是如狼似虎的江边。白鹤于沙洲匆匆而过,乱雪埋刀在一群长腿白鹤中炽烈远望一把剽悍的刀。握住那刀的手很剽悍,指节很剽悍,手臂很剽悍,甚至反射在刀脊上能刺瞎人眼的阳光也很剽悍。
他的父亲与自己一样有一双凌厉双眼以及剽悍身手,第二次开口,父亲说:“你找我?”这质疑表示,如果自己不邀约,他的父亲毫无意愿前来。
乱雪埋刀点点头,问了句:“每个人都说我的父亲是江湖第一高手,排名第一,无人能败,我只想问你,你的师父是谁?他败的了你?”
这父子二人的心思原来也相同,父亲说:“乱雪埋刀,今年十七,白狼派第一高手,连飞泉与八风教都畏惧你,看来,你对这样的成就还不满足。”忽又莞尔一笑,宛如仇人相见般讪问:“你想打败我?”那打败二字一脱出口,乱雪埋刀开始踌躇起来,见了那尚在摸索的少年,父亲又说:“乱雪埋刀只需要打败一个人,就是你自己。”
乱雪埋刀第三次见到父亲时,秋风萧索,江上的芦苇又高又长,一片黄色苍茫景象沿江而下。他的父亲有一身硬挺宽厚的肩膀,宽腰长脚,马靴上的泥还未干。父亲那口刀斜插背上,双臂环胸,声音沉稳而道:“找我什么事?”
乱雪埋刀也有一口沉稳的声音,迫不及待问:“为什么我们的江湖名称都很阳刚霸气,而你却叫了一个像女子的名字?”
采薇南山。
乱雪埋刀的父亲就是采薇南山,这么女子温柔,听了更觉婉约。
父亲说:“我所有的成就都归功于她,没有她,就没有我,我逆了她的意走上江湖,她虽然不愿意见我,但我相信当她听见我用此名扬名江湖时,她必定知道是我,知道去哪里寻的到我。”
乱雪埋刀再问:“你说的她是谁?”
父亲说:“我的母亲,你的祖母,南山人氏,名叫采薇。”
父子已相认,乱雪埋刀有意追随父亲,故意探问:“你为何选择将我送给白狼派抚养,我想离开。”
父亲探知其心思,却一反人伦常理,侃侃而说:“浊水大江,距离白狼派七百里之遥,沿江而下只有几个纯朴聚落,倘若你被其中一个拾了去,不是务农就是打渔,再有也是染布、樵夫,真巧,那日白狼派恰好搭了一艘船停泊江岸,以不忍一念慈心从浊水大江中打捞一名啼哭的婴儿上船,将你带回白狼派,我在你身上系上了一口刀,这刀若是让那些纯朴聚落拾去,万万是认不出有何来历,可他是白狼派,他认出你是何人之子,我并未将你交给白狼派,我一心打算让你从浊水大江一路顺流入海,就此隐没。你想跟我走?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
乱雪埋刀第四次,也就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已是浓雪覆盖大地的冬天。白狼江边冷冷清清,万木枯寂,蛇已冬眠,雁已南飞,只有他还傻傻地愣愣地吹着刺骨寒风迎江,以一份不死之心痴痴静候。
他的父亲又问:“你有什么话该问的一次问完,如此纠缠,没完没了,我不会再来了。”
乱雪埋刀的父亲有一头乌黑长发,两耳各挂了一个狼牙珰,他的刀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装饰之物。乱雪埋刀想知道一件事,便问了:“我查过,你曾经跟一个名叫东风白的人学了一年的武功,此后没有再拜过任何人为师,那东风白可是八风山庄惟一号称殿前第一阶的人?”
他的父亲露出一丝愠色,不悦而说:“乱雪埋刀,莫在我面前提起东风白,此人传授我武功又如何,他的名招虽然只传我一人,但你别以为我会传给你,你想与我攀上关系?想要对我动之以情?你听清楚,他所有的一切,只能淹没。”
乱雪埋刀说:“父亲,为何你总要将你看不顺眼之物淹没?我要离开,我厌烦了白狼派,厌烦了听涛度日,我厌烦了。”
他的父亲又说:“白狼派精心培植你,如今羽翼丰满想飞了,这白狼派必定说你忘恩负义。”
乱雪埋刀反骨一念,一腔愤懑:“喂饱的鹰自然会飞走,更何况,从我识世以来,对恩义二字总是不识,我只识这世间的无情无义。”
他的父亲有心制止:“是谁教你说这句话?!”
乱雪埋刀再起龃龉:“埋刀,埋刀,你不就是希望我一辈子没没无闻,最好被水淹没,你要我埋刀却又给我一把刀,如此荒谬,无情无义不必人教,生来便识得它。”
争执与僵持草草结束,父亲转头即离强势决绝。
他紧抿双唇,望穿一袭背影,哈!
十七岁那年的四季匆匆而逝,其实,乱雪埋刀还有太多太多烦恼想向父亲讨教,但是那拒绝前来一会的采薇南山表明不再相见,乱雪埋刀经常伫立江边自行打理烦恼,于滔滔江水声中度过他的寒愁岁月,他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但是对江湖第一高手采薇南山的心狠手辣却很深刻。
他,乱雪埋刀,见弃于父亲,却从识世以来日日依偎着伴他成长的江河,那不再只是一弯流水,之于他,所有疑情只要掷向江底,自有解答浮上水面,他非觉者,他是洲上听涛者,澎湃涛语之下,他比觉者更像觉者,比神祇更像神祇。
这日的他依然枯坐江边与那湍急江河对忘,独自诉语衷肠,“白狼江,我要走了,我献上身上最重要的东西,送给你,此后我的江湖路上绝对不会有那个叫采薇南山的一分赐予,绝对不会有他的一分助力,我与他从此陌上相逢不相认,江湖相杀不相救,这把刀就当作是我乱雪埋刀送给你的献江大刀!”
他于洲上深深插入那把闪亮的刀,宛如祭吊,实为舍弃,这一年,他将牵挂十七年的长刀献给了白狼江,那是他初见父亲的长河,也是与父亲决裂的长河。
“采薇南山,你将我淹没,我偏要登岸,你要他东风白枉断名招隐没此生,我偏要护他一生使他名招流传,此后你非我父,我愿用此生一切心力,惟求颠覆你。”
一个执意与父亲处处唱反调的江湖刀客于焉成形,他是海,他是洋,他是江,他是巨浪,他要翻覆江湖第一人——他的父亲采薇南山。
长河之水,泱泱一方,一如昨日,一如前日,一如那青衫少年幼时孤影徘徊的那日。然而,他已非昨日的乱雪埋刀,刚毅脸庞下升起决裂冷语:“乱雪埋刀此生定不再踏入白狼江,永不再会!”
面江而立,献刀毕,风无言,十七年华欲问苍天,苍天亦无语,至情至性与七情六欲困阨难解,他与父亲反目成仇,对江泪洒句句椎心誓言。
白狼江畔,悟剑道之华,刻骨且深深,本该三千法界觉有情,他却痛悟日月不能明鉴之觉无情。
他是鸿雁离巢翩翩一少年,抛江弃刀,从此走向令鬼神忌惮、令天地愁忧之永夜无尽,步入这条不再令他痛彻心扉的江湖无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