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花(1)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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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风乍起,呼呼吹过,震得雕窗棱咯吱作响;狂风横扫内殿,卷起明黄帷幔猎猎作响,旋而扑面而来,冷意入肤,簌簌的疼。
    皇太后坐在暖阁上,拉过我的手、挨着她坐下,缓豪:“阿漫,你还怨哀家吗?”
    我低声道:“阿漫不敢!”
    她和颜道:“不敢,就是怨了。今儿宣你进宫,许是哀家最后一次见你了,真想回扬州看看啊!”
    “姑奶奶……”
    皇太后摆摆手,闭了闭眼睛:“陪哀家一晚,明日你就出宫吧!哀家知道你放不下西宁怀宇,其实,你们的事,哀家早已知道,哀家也想为你们赐婚,然而……”
    我希翼地看着她,那沉静的面容隐藏着昔日明照人的丽,满鬓风霜,愈显雍容。她的声音似乎远远的:“实话与你说吧,西宁氏娶,不是我们皇极主,便是亲王贵胄之,陆氏算个什么东西,焉能娶为正室?”
    泪水不可抑制,仿佛这几日的压抑与烦闷再也关押不住,尽情倾泻。皇太后所说的,亦是我的疑问:“那……到底为何?”
    “百余年来,西宁氏一直是我朝望族领袖,与皇室世代缔结姻缡,执掌朝中重权,朝中大多员多是西宁氏的党羽,惟其马首是瞻,只有我们端木氏与流澈氏因政见不合,没有多加来往。大约三十二年前,西宁望与永阳公主倾心相爱,先皇惧其声望日隆,进而产生非分之想,并没有将公主下嫁西宁望,赐婚永阳公主与兵部尚书流澈敏之子流澈安。”
    “流澈敏乃三朝元老,脾耿直,为刚正不阿,先皇有意拉拢流澈氏,均衡流澈氏与西宁氏在朝中的权势。永阳公主委屈地嫁进流澈府,心郁气结,缠绵病榻,两年后诞下一子,便因气虚体弱,撒手人寰。四年后,流澈安续娶夫人,生下一子一,后来因追思永阳公主,亦追随而去。”
    皇太后雅仪的眼睛转向别处,目光淡定、悠远,仿佛陷入了三十年的纷呈世事。
    当她说到流澈敏之时,我注意到,她的眉梢柔和了几许,徐徐飘过一缕异样的光华,迤逦而去,消失于一方嫣红的海蕊。
    她继续道:“西宁望亦明白先皇顾虑,愤而娶进洛都一小户人家之,倒也相敬如宾、其乐融融。洛都传闻,吏部尚书不娶室,是因为与爱伉俪情深,三年前,西宁夫人过世,西宁望哀恸,因思念爱,决计再不续娶。其实不然,西宁望所爱之人,仍是永阳公主,再不续娶,是因愧对公主。他曾经对永阳公主发誓:今生只娶她一人。他违背誓言,另娶他人,永阳公主过世之后,他便日遭受心灵的谴责,对子亦是冷淡,怎会再娶呢?”
    “西宁怀宇大婚,璇儿十六、萱儿十五,均已到婚配年纪,陛下也没有赐婚,西宁望早就不奢望。之所以同意西宁怀宇娶陆氏为正室夫人,一来,我大凌王朝内忧外患,流寇挥戈猛进、势如破竹,洛都岌岌可危,天阙难保;二来,觊觎端木氏的雄厚财力,有意插手盐业,拉拢陆氏,与端木氏争夺盐业的巨额利润。”
    即使早就明白,姻缘都是与朝政、家族利益息息相关,此时听闻,亦是深深震撼。
    我的姻缘,便因家族之间、朝堂之上的诸多纠葛而生生断送。
    皇太后拿了绢帕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温言道:“阿漫,不是姑奶奶不成全你,而是,西宁氏与我们端木氏……”
    皇太后稍作停顿,抚摸着我的手背,拇指上通透的羊脂玉扳指触及我的肌肤,凉凉的,接着是温温的触感。
    温凉相间,就如她一骂一慰地待我,润与涩的拿捏异常精确。
    她怜惜地望我,语重心长:“咳……阿漫,你的脾与姑奶奶一样,固执到底。这事儿,你忘了他吧,西宁望是绝不会同意儿子娶我们端木氏儿的。”
    莫非,西宁氏与端木氏有过芥蒂?抑或因为政见不同,一度结下不可分解的矛盾?我问道:“为何?到底为何?姑奶奶,告诉阿漫……”
    皇太后略有松弛的脸,乍然冷肃。
    她枯瘦而白的素手,抚上我的细肩,轻拍两下,眉心上横了一道浅浅的纹路,眸中的一环厉疾速飞旋而过:“天已晚,倒觉得饿了,姑奶奶好净有品尝阿漫烧的扬州名菜了,今儿就认太婆尝尝吧!”
    我吸吸鼻子,勉强笑开,如数家珍道:“阿漫也好净有下厨了,若不合口味,姑奶奶可要担待哦!嗯……来三盘热菜吧,细嫩爽口的炝虎尾,酸甜适口的醋熘鳜鱼,绵软入味的小煮干丝,来一个甜菜蜜汁火方,再来两个点心翡翠烧卖、鸡丝卷子,这些可好?姑奶奶还想要吃些什么?”
    皇太后慈眉善目地看我,笑道:“够了,一个老太婆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加上你那小小饭量,也吃不完如此丰盛的晚膳。”
    我微牵唇角,保持着温顺、谦卑的笑意,然而,只有自己知道,那是多么苦涩与悲凉。
    ******
    流动的乌云遮蔽皓月,只余薄淡的辉华洒照金碧辉荒龙城;红墙黄瓦,飞檐流丹,之下,皇城仍是如此斑斓,仍是巍巍青山一般屹立,夺人的气势震慑人心。
    出了永寿宫宫门,一个娇俏的身影迎上来:“端木要去哪儿?”
    我凝眸看去,虚扶一把:“见过锦平公主。”
    “端木无需多礼啦!”凌璇轻快道。她一袭清淡的白底莲纹缂丝长裙,纤秀的身段,犹显得气韵简约、端婉;她盈盈道,“听闻进宫了,便赶忙过来看你,你呀,从未把我放心上。”
    我笑道:“哪里,我正要往公主那边去呢。”
    凌璇容光精致,明眸似水,流转之间澄水波动,晃人心思:“对了,这两日见过啸天吗?”
    心中一悸,我略作沉吟,仿似想不起这人似的,旋即恍然大悟道:“唐容公子啊,我怎会见到他呢?公主与他……”
    我贼贼地笑着,意有所指地看着她。
    凌璇娇羞一笑,微微颔首:“他送我一根木簪子,本来想拇给瞧瞧的,出门时却忘记了。”
    心底冷嗤一声,万分明了她所说的木簪子,只不过一个虚招罢了。我淡淡一笑,虚伪地贺道:“恭喜公主!”
    凌璇拉了我的手,走到一个偏僻处,一根根的手指捏得紧紧的,忽然激动道:“你在外面,可曾听说流寇之事?你说,流寇会不会打到龙城?会不会?”
    我一惊:“公主为何问起这事儿?”
    凌璇苦涩一笑:“宫中流言四起,皆说流寇就要攻打洛都了。”
    她丽的乌瞳深处凝结着深深的忧愁,语气平静而又忧心:“昨日,流寇已经抵达居庸关,父皇召集大臣商讨对策,大臣们却支吾不言,父皇异常气愤,亦是无可奈何。今日一早,公公送上紧急公文,这份公文禀报:黎明时分,流寇已经攻下昌平,总兵逃跑。接着,流寇进犯先祖皇陵,以大火焚烧享殿,乱砍乱伐松柏。父皇忧心不已,只身待在清宁宫,缟素白服,面向皇陵长跪不起,不饮不食,母后多次劝慰,都无法劝服。”
    凌璇喃喃自语:“也许,也许,明日,后日,流寇就攻打洛都了。昌平,那么近……”她充满希望地盯着我,“阿漫,你明日就要出宫吗?”
    我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她,只得轻声道:“公主……”
    一个宫娥上前禀报:“公主,皇后娘娘请您过去。”
    凌璇怅惘道:“我先去下,待会儿再来找你。”
    我颔首,目送她纤瘦的身影隐没于华丽的宫墙砖瓦之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心底仿佛压着大石,异常沉重。
    流寇百万雄师,来势汹汹,大凌王朝焉能留存?这煌煌宫阙,是否即将易主?这繁华洛都,是否动荡在即?
    “端木?端木!”
    男子沉厚的唤声。我回眸望去,心底微惊——碧树之旁,赫然站着一个挺拔的黑影,唐容啸天!
    他迎上来,喜道:“你怎会在宫里?”
    看着他脸上惊喜而真诚的微笑,我的唇角不自觉地拉出一个淡淡的弧度:“太后宣我进宫的,你呢?看望公主吗?”
    唐容啸天脸一冷,坚硬道:“不是!我进宫见家的。”他眉峰微动,“你何时出宫?洛都形势危急,流寇攻城,怕是这一两日了,你还是随我一起出宫吧。”
    我平静道:“不行,我明日才能出宫。就一晚,无碍的吧!”
    “很难说……”他突然走上前,握住我的手,温热的气息渐渐急促,“明日我要与思涵出门,我担心你……无法出宫,这会儿还是……随我出宫吧。”
    心底一热,他是真心关怀我。那日,仅仅一瞥,他便对我——念念不忘,真是奇妙呀,他为何不喜欢凌璇呢?凌璇却那么喜欢他,我可以背着她、与唐容啸天……呀,我在想什么,我心中只有西宁怀宇的呀!
    脸颊一烫,幸好是之下,红晕再红也是炕见。我轻轻挣开他的手,低垂了眸光:“还是不要了,我想陪伴太后一晚,出宫后我要立即回扬州。”
    唐容啸天一惊,眸中倏然升起慌乱的光:“你要回扬州?思涵知道吗?为何这么急着回扬州?”
    我幽然一笑,他是一个坦荡之人,心思单纯,所思所想均呈现在英武的脸膛上。我笑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你帮我跟他说一声吧,好不?”
    “当然可遥”他凝眸深深看我,一片幽情赫然现于眼底,渐次炙热,“端木,好好保重,来日,我一定在你身旁,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啸天,你们在说什么?”
    静寂之中,叮叮咚咚的清脆之音突然乍泄,惊起他的不安、我的惶然。我转身,讶异的目光触及一抹白的浮影,嫣然站立,明眸幽深如之下的碧水,泛着幽幽的蓝光。
    凌璇缓步走过来,朝他嗔怪道:“我在那边等你呢,你怎么走到这边来了?”
    唐容啸天一时惊愕,看我一眼,紧锁眉心,连忙施礼:“草民见过公主!”
    凌璇扶起他,顺势挽住他的胳膊,亲昵地依偎在他的身上,娇羞地笑着,妩媚地看着我,目光却是冰冷的,毫无热度,“端木,今晚啸天约我赏月呢,你瞧,月亮还是那么圆,月还是那么朦胧,怎能辜负良辰景呢?”
    唐容啸天局促不安地看着我,求助的目光拂在我的脸上,紧张,滚烫……而我,不是不想帮他,而是无法帮他。
    心中一凉,我无力叹道:“是啊,良辰景怎能辜负呢?”
    凌璇仰脸看他,欢喜道:“啸天,你送我的那根木簪子,端木也说好看呢!”
    唐容啸天愈加惊愕,迷惑不解地转眸看我,正要开口,凌璇赶忙打断:“端木,我们先行一步哦,良宵苦短,该好好把握才是。”
    唐容啸天被她裹挟着走远,月渺茫,我分明看见,他回首的刹那,脸孔上映现着焦急与痛苦。而我,只是冰冷地望着他们,心底凄笑。
    毓和宫北面的梨园,西宁怀宇与我相会的密所。不知不觉,信步走到此处,但见开盎然,正是之时。
    四周沉寂,枝繁叶茂的梨树掩映在迷蒙的薄雾之中,甚为阴森,于我,却是郁郁葱葱,开落又是一年华,是熟悉,也是伤感。
    “情儿,喜欢听我吹箫吗?嗯……吹一首《扬州慢》吧。”
    “听,那沙沙沙的声音是不是很像情儿步行的声音?哈哈……哈哈……”
    “情儿,你喝多了……这是什么舞,我从未见过……情儿舞来,好比梨飘落如霰,仿佛碧湖中破水而出的仙子,更有一种异域风情的惊媚之,你哪里学来的?”
    “下雪了,外出时记得披上风氅。情儿,这阵子我不能进宫了,明年梨开放的时候,我一定会邀你来看梨的,捍?”
    泪水潸潸滚落,打湿了我的脸庞与心境。西宁哥哥,我无法忘记,我该怎么办?请你告诉我……
    站在梨树下,细草没了我的鞋袜;枝丫簌簌抖动,带起沙沙的声响;我眯起双眼,恰时,朵朵梨飘落枝头,舞姿优,洒落一地绿草之中。
    弯腰捏起一朵如雪洁白,清冽的气沁入心脾,顿觉心旷神怡。咯吱一声,清脆的声响甚为惊悚,似乎是枝丫断裂的声音。
    西宁哥哥,我不会将你忘记,我会努力克制对你的思念。无论如何,你是爱我的,这已足够,为了梨的盛开,为了你,我会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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