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倾杯(2)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134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唐抒阳冷潮热讽道:“很好,端木不止任,而且凶悍,倒是让唐某刮目相看了!”
此刻的唐抒阳,与方才判若两人,黝黑的脸孔上凸现清朗而乖戾的笑意。我使劲地瞪着他,聚集起所有的恨意,瞪着他。
即便我的胸口紧贴着他的身躯,即便千般羞愤从四肢百骸涌上心头,即便万簇火苗燎烤着脖颈与脸腮,我仍然不动声地迸射出我的愤怒。
他的眸底拂上些许暖意,语声中仍是冷嘲热讽:“怎么?被撞破好事了,恼羞成怒?你想要嫁给西宁怀宇,我担心他会吃不消!”
风愈发寒凉,砭入骨髓。我苦涩一笑,突感巨大的无奈与刺骨的无助,低垂了眉眼,愣愣不语。泪水瞬间滑落,一如断线之珠玉,泠泠落落。
唐抒阳似有一惊,松开了手臂,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端木,唐某觉得,假如西宁怀宇真的喜欢你,就应该带你远走高飞;他屈从于父亲的意愿,另娶别人,他根本就配不上你……”
“住口!”我疾言厉地打断他,挡掉他的双臂,愤然抬眸,凛然望他,“本的事,无需你费心。”
他的双唇、薄削如刃:“唐某只是好言相劝,并无他意!”
“让开!”我挺直胸口,从他身旁缓缓掠过,眼角的余光藐藐然一瞥,“好言也好,他意也罢,就劳烦唐老板勿多管闲事。”
只觉他的目光追随于我,后背上紧紧贴着他的嘲笑、玩味,或许还有一丝丝让我莫名的热度。
我轻巧转身,盈盈站立,不惧地迎上他锐利的目光:“若唐老板是个多舌之人,大可到处宣扬端木不知廉耻、任凶悍,事实本是如此,本也不担心那虚无之名誉。”
他微眯着双眼,眼梢、唇角的笑容兴味十足,轻浮地看着我。
清浅一笑,我转身而去,身姿高傲。而我心中清楚,那回眸一笑,眸光潋滟流转,多多少少是妩媚的,且是有意为之!
犹记得,一年前,西宁怀宇站在梨树下,对我说道:“情儿,当你安静看人的时候,总是如此无辜。知道吗?你的眸光明媚可勾人心魄,妩媚可颠倒众生!”
******
真如唐抒阳所说,三月十五日,流寇百万之师抵达居庸关,监军、巡抚、总兵,临阵逃脱,不战而降。
居庸关距离洛都一百二十里,是往来于塞内外的咽喉通道,也是洛都西北的最后一道关隘,千百年来均为兵家必争之地。居庸关一旦陷落,洛都便如瓮中之鳖,网中之鱼。
战报传来,朝野震动。圣上紧急召集大臣商讨对策,大臣们或提议关闭城门、止出入,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或唉声叹气、一言不发。
圣上气愤之极,破口大骂兵部尚书流澈敏渎职。流澈敏索掼下沙帽,乞求罢。
顷刻间,繁华的洛都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好多大户人家都收拾家当躲到乡下去了,城中乱如暴动,大街小巷充塞着马车与大箱小箱的家当。
昨晚,仍是唐抒阳送我回府的,即便我恨他入骨。躺到午时方才起身,叶思涵要与唐容啸天出门办事,叮嘱我城中兵荒马乱的、别到处乱跑。
唐容啸天热切的笑意落在我的脸上,朝我忧心道:“听闻你身子不适,可大好了?”
我轻笑道:“无碍,唐容公子有心了!”
他英挺的眉目微微一蹙,言又止,终道:“那日,锦平公主……我是进宫探望家的,偶然碰见锦平公主……我是第一次见她……”
看着他略有紧张的脸孔,听着他断续的话,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么一个英伟男儿,竟然腼腆得如此可爱。我笑道:“唐容大哥,锦平公主是我的好,你可不能欺负她哦!”
唐容啸天愣住,晓得我的言外之意,愈加尴尬:“我哪敢欺负她!公主与我……你别瞎说。”
玩心大起,问作正经道:“哪里瞎说了,公主喜欢你呢!”
他竟然扳起脸,冲口而出:“我不喜欢公主!”
我惊愕地看着他,但见他望我的眼神执拗无比,温温的热意袅袅地拂来。轻叹一声,我别开脸,缓缓道:“其实,公主金枝玉叶、国天,你会慢慢发现公主的可爱与好。”
唐容啸天一笑置之:“公主再好,也是无法勉强,端木……洛都形势越加紧迫,有何打算?”
我惴惴地询问道:“流寇真会打到洛都吗?”
他郑重地点头,眉峰紧紧拧住。
洛都只有一万守军,皇宫龙城亦只有锦卫军守卫,如何抵挡流寇百万之师?
早于正月初,圣上即有国祚“南迁”之意,然而,“南迁”意味着放弃宗庙陵寝,必须有六部重臣共同提议,形成朝堂共识。大臣们惧怕承担千古罪人的骂名,均不敢提议,且极力反叮
接着,圣上提出征调“勤王之师”的意向,征调宁远总兵、威远将军雷霆。六部大臣再次全力反对,道,征调雷霆,意味着放弃山海关外大片国土。于此,圣上无奈作罢,“勤王”的提议化作泡影。
唐容啸天痛道:“洛都已经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圣上言:朕非亡国之君。然,大凌亡国之日,近在眼前……”
亡国!亡国!亡国!
好可怕的字眼!仿佛跟我毫无关系,又仿佛跟我切切相关。克己恭俭的圣上,将要担上亡国罪名,皇太后、贵娘娘、凌璇、凌萱,都将成为亡国眷……而那流寇之首平凌王,将会如何对待洛都百姓?将如何处置大凌皇帝,如何处置宫中所有眷?
猛然间,惧怕与惊恐攫住了我,仿佛恶徒伸手掐住我的脖颈,捏断了我的呼吸。
不期然的,唐容啸天握住我的手,英眸闪现着熠熠的亮泽:“我与思涵出去办事,你呆在府里不要出门,不过也无需害怕,我会尽快回来……”
我心中一震,无语看他。他在说什么?他神温柔,他嗓音敦厚,仿似跟子深情告别,叮嘱子等待夫君回家。
他轻轻揉着我的手,意气风发地笑了笑,旋即转身离去,与表哥一起跨出大门,认真而决绝的身姿犹显孩子气。
而我,竟然忘了言语!
夫君!子!我曾经认定的夫君,已成别人的夫君……昏昏沉沉地走回绣阁,呆呆地坐着,脑中全然是西宁怀宇轩昂的身影、温润如玉的脸庞,他站在梨树下,眉眼轻笑,温柔地对我说:情儿,你的眸光明媚可勾人心魄,妩媚可颠倒众生……
辰光从指尖悄悄流过,不觉间,幕降临,晚风乍起。
“端木,在想什么呢?”
我骤然回神,愣愣地看向门口,一个俊俏的小生盈盈地站着,姿态清俏,笑意盎然。他轻盈地走进来,撇嘴道:“想什么这么入神,我们来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
我眼睛一亮,起身扶了一把,笑道:“好俊的公子!小子有礼了!”
西宁怀诗咯咯直笑:“还有一个英俊的公子呢!嫂嫂,出来吧!”
门边缓缓走出一个翩翩公子,一身藏青大袖锦袍,头戴白巾,唇红齿白,肤白皙,真真的俊逸不凡,断的流露出倜傥、洒脱。她娇羞地颔首,脸上红云飞渡,微有忸怩之态。
我觑了西宁怀诗一眼,叹道:“的男装让人满目惊!”
西宁怀诗扑哧一声,无奈笑道:“嫂嫂,轻松一点,没人会看出你是扮男装的!”她拉住我的手腕,眨动着乌溜溜的黑瞳,娇声道:“昨儿怎没来呢?哥哥的大婚你居然不来,看哥哥饶不饶你!”
陆舒意走进来,妙丽的清眸亮光一闪,只一瞬,便消失不见,嗔怪道:“是啊,还以为你会来呢,害我等你老半天!”
西宁怀诗微挑弯弯的细眉,兴奋道:“对了,今晚是十五月圆之,荭雪楼魁媚儿上台出演,我们去见识见识,好不好?”
陆舒意略一皱眉,反对道:“不行,烟之地,我们怎能随便去呢?”
西宁怀诗拉住陆舒意的衣袖,撒娇道:“嫂嫂,我们扮男装,又有谁会知道呢?”
陆舒意略有着急,黛眉紧蹙,赶忙阻止道:“你以为每个人都炕出来吗?若父亲知道了,定要责罚的!”
“爹忙着呢,哥哥也出门了,今晚肯定很晚才回府,哪有闲工夫理我们?翰,嫂嫂,一起去吧,这京师的繁华与,嫂嫂该见识一下!”西宁怀诗见陆舒意仍不松口,撇了脸,脸上拢起不屑的神情,高俏地朝我道,“嫂嫂不去,我们俩去,哼!”
西宁怀宇也出门了?怎么他们一个个地忙碌?
既然是西宁怀诗的提议,我何不推动一把呢?新婚子流连烟之地,流传出去,不是败坏门风、有失德吗?再者,我,只不过是助力一把罢了!
我软声劝慰道:“晚一些我们就回来,他们不会知道的。我这就拿一身锦袍给换上。”
三人收拾好衣冠,做贼似的从后门溜出来,来到洛都最繁华的烟之地——东华大街。
东华大街,浮华温柔,富贵,绫绕绢制的大红灯笼高高悬挂于秦楼楚馆之上,照亮了恩磕脸膛与娘的笑影,仿佛一场盛大的迷雾、流淌于半空中,流?腻,让人心笙摇荡。
欢声笑语不绝如缕,直灌耳际,甜的嗓音软软的、甜甜的、腻腻的,嗲得我心里发毛,情不自地打颤。
来往不绝的恩客们依旧笑拥风,浑然不觉天朝霸业之将倾,贱天下之危乱。百姓如此,高如何?守军、将士又如何?
洛都一掷千金的首选烟之地,便是荭雪楼。荭雪楼的魁、媚儿,自一年前登台献艺,冠洛都,才满京华,最绝者,便是那清丽的歌喉与曼妙的舞姿。
媚儿登台献艺,入场金五百两白银,与之共度良宵,起价千两黄金,无上限。身价如此之高,趋之若鹜者,仍是不计其数。
眼尖的龟奴见我们站在大门前,立时哈腰上前,热情地把我们请进大堂。
扔下一千五百两白银,老鸨将我们带往碧波轩。
左绕右绕的,一个院门又一个院门,越往里面走,穿透而来的丝竹清音愈加清晰,走进一道院门,豁然开朗。惟见一片宽敞的庭院,繁摇曳,碧树幽然,凉风扫过,绿意拂动,有如碧波万顷,甚为壮观。
在这海幽树之中,次序排开纹绣红绸铺面的圆桌,三三两两的坐满了华服锦袍的恩客,??月,暖暖风,闻浅酌,倾听那淙淙流淌而过的琴音。
恩客们凝神注目的,乃前方一座亭阁。
一汪碧水粼粼冉动,一座亭阁孤秦屹立在碧水之上,乳白的纱幔流垂在地,随风轻扬,撩人心怀。
一个白衣胜雪的人儿,端然坐于古琴之前,纤白手指律律拂动,轻挑慢拢,流泻出清脆之音。
西宁怀诗碰碰我,轻声道:“亭中此人正是媚儿。”
远远望去,粉颜冷瑟,丽眸飘离,似乎专注于琴弦之上,又似乎神游于凡尘之外。
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甸,月照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炕见。
江天一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琴音飘渺,仿若山泉叮咚,柔婉、润扬的唱音,一如天籁之声,从亭阁缓缓流曳而出;犹如溪水潺潺流过,焦灼的情绪、立时清凉。
“孤篇盖全唐,此乃张若虚之《江月》①。”陆舒意坐我边上,幽幽说道,洋溢着光笑影。
西宁怀诗取笑道:“听闻嫂嫂乃扬州第一才,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果然名不虚传哦!怪不得哥哥急着娶嫂嫂进门!”
刹那,气息凝滞,我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么?真是这样么?西宁怀宇,竟然急着娶?然是想着要娶我,而是才华横溢的陆舒意!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指还来。
陆舒意笑看着我,眸中微有异光,眉目之间蕴有一股清爽之气:“怀诗尽是瞎说,阿漫别听了去。”她稍稍凝眉,沉吟道,“此诗本是清新婉转,如此唱来,犹如置身于荒郊野外,抑或郊外溪流,自然清丽,空澄明澈,然知为何,仿佛露水深重,落凄迷,清幽之中另有一种落寞之感,孤郁之情。”
是的,落寞,孤郁,她怎会明白呢?她拥有了我最想拥有的,我失去了我的至爱……那种绞痛,她怎会明白?
一个俏丫环捧着砚墨、素笺走过来,柔声道:“公子,我济娘已备好纸笔,可否留下字墨?”
陆舒意凝眉,问道:“字墨?写什么?”
“我家道,公子能坐下来聆听音律,必是不凡之人,可留下只言片语,不过,公子随意,不便勉强。”
西宁怀诗笑着赞衫:“哦,如此甚好!”她朝陆舒意猛眨眼睛,窃笑道,“大哥,姑娘如此盛情,你可不能辜负人家一番期盼呢哦!”
陆舒意瞪了她一眼,清眸中盛满犹豫之,朝我问道:“这……合适吗?可以吗?”
她谢写,与我无关,然而,我终究不愿浪费了她的才情,于是点头道:“当然可以,陆大哥无需担心!”
我们同意了,陆舒意便不再有所顾虑,铺展素笺于圆桌之上,略一沉思,便从容挥毫下笔;她的侧脸很,睫翩动,仿佛黑的蝴蝶扑翅于一潭幽幽的碧水之上,翩然起舞。
此时,琴音流淌,歌声依旧……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闲潭梦落,可怜半不还家。江水流去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歌声停歇,琴音袅袅,随之而起的,是阵阵响亮的掌声与尖叫。媚儿清浅一笑,柔弱的身姿款款欠身,提起裙裾,细步离开了亭阁,消失于远处昏黄的尽头。
我侧首观看,陆舒意的笔法完全不似闺阁子的柔秀之风,而是灵逸飞拔,风骨俊朗……
我当然清楚,陆写得两手好字,一种是子的端秀,一种是男子的峻挺,真不知她是如何练就两种笔法的。
西宁怀诗随着笔墨的落定起伏,念念有词……
红叶黄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②。
写毕,陆舒意搁笔,拿起素笺交给丫环。丫环收拾完毕,笑道:“请公子等候佳音,接下来的节目是敦煌歌舞《梨散》,请慢慢观赏!”
注①:张若虚,唐代诗人。仅存二首于《全唐诗》中,仅以一篇脍炙人口的《江月》冠绝全唐。该诗沿用陈隋乐府旧题,抒写真挚动人的离情别绪及富有哲理意味的人生感慨。
注②:晏小山《思远人》,作者不才,借用该词。陈匪石《宋词举》曰:“‘渐’字极宛转,却激切。‘写到加紧来、此情深处’,墨中纸上,情与泪粘合为一,不辩何者为泪,何者为情,故不谓笺之红因泪而淡,却谓红笺之因情深而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