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契阔(陈非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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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憔悴,风雨凄迷,雾岚如晦,营帐千灯。陈峰走出军帐抬首望向那一方不甚明朗的星月。
阿非,你还好么?
那一日,陈非来寻他。如果可以,陈非宁愿自己一个人,只是这一次,他终是需要一点助力。
陈锋看着自己久别重逢的三弟,心下百感交集。
一直不愿承认,他心底对陈非是有些歆羡的。
彼时他们尚年幼,陈非已是邻里乡间所有半大孩子里的另类,是所有同村长辈们恨铁不成钢象征。
逃学,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看似不学无术,文课武功却也一样不曾拉下。父亲常年征战在外,母亲也管不了这许多,好在他并不将是非惹到家里来,屡禁不止后也只得由他——曾有多少次夜里醒来,陈锋发现旁边床上空空如也,那没了踪影的人,会在天明前披一身露珠晨雾悄然归来。
是去了哪里呢?母亲定是不知晓的。陈非不说,他便也不问。只是深夜望着那空着的床铺,总不自觉地去想象陈非的经历。
也有被陈非拉下水一起逃学的时候,但他心下忐忑,虽是欢娱,却始终无法尽兴。后来陈非便不再相邀,只一人独去。
大概从那时起,他便知道,陈非终有一天是要离开的,他不同于他们,不同于这里的所有人。只是不曾想到,会是以那种方式。
说起来不过是戏折子里再俗套不过的故事。
陈非出游时偶然救下了一位大家闺秀,不意其父是位显贵,知晓此事之后,意欲携陈非入仕以彰谢意,陈非自是不肯,却又不欲得罪这位高官给父亲带来麻烦,索性借游学为名,离乡远走。
然而陈锋知道,真相远不止于此。
陈非本是那显贵眼里一枚能干且合用的棋子,只需稍加打造,便可得心应手,而陈家就是牵制他的绝好筹码。只是这一切尚且韬晦之时,却又出了一桩变故:那显贵在朝中对头的属官将陈父请去赴宴,又于宴后留席,言谈之间颇有笼络之意。
因无意间惹上麻烦不得不日日与人曲意周旋而变得格外敏感的陈非当即觉出了异常——父亲是个武将,素来不懂文人那些花花肠子,虽于军中浸淫多年,早已不复壮年时的耿直,却终是与他们格格不入,纵有来往,也不过是场面上的交情,赴宴后被留下的情况更是几近于无。彼时那显贵尚未有所动作,陈非也只是隐隐察出端倪正提着十二万分小心相机进退,这横生的意外却让他嗅出危险的气息来。
他托朋友打听出一些消息后做出了推断:那显贵的目的绝不仅是为了拉拢示恩;他的对头此举或是为了挑衅,或是有着更深层次的谋虑。但不管那些人目的如何,陈家却会因此卷入朝堂派系之争中,成为又一个的牺牲品。
而招致不幸的滥觞是他。
虽不至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却终不免投鼠忌器,他选择离开。
先是设法激怒父亲,再于当晚留书出走,言辞极尽嚣张放肆。父亲一怒之下对外宣称陈家从此再没有这个儿子。
当日父亲怒气之胜,陈锋至今记忆犹新,至此陈非被逐出家门一事遍穿十里八乡。
那晚无星无月,天光极暗。陈锋看着他远去,心下并未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甚至是有些羡慕的,就像小时候很多次装睡,然后暗地里看着他偷偷离开一样。羡慕他的勇敢,羡慕他将有的经历,羡慕他可以走入那个未知的世界……
他以为和之前无数次一样,悄然离开的陈非很快就会回来。他在后面小声的喊:“这次回来,我请你喝酒。”陈非并未回头,只是笑着向身后摆摆手,算是告别。
当时的他们都不曾想到,这一去便是那么久。
十年。一个人远行。
当初那个只身离开几乎是未带分文的少年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了这么远?
陈锋无从去想象,只是常常后悔当初便那么由着他离去。
早该想到的啊!陈非走的路有多艰难,他可以替他承受逃离家门时父亲的雷霆怒,却又如何帮他担负那万里奔波江湖的落拓伤。
入仕以后才明白,其实哪一种,都不容易。陈非或许只是一早便看得清明,选择了最艰涩却也最自由那条路。
只是,那该是怎样的坎坷与艰辛!陈锋偶尔能从一些出入江湖的朋友那里听到陈非的消息。
知道他曾被卷入江湖仇杀,几遭毒手,辗转奔逃;曾染上时疫,缠绵病榻,每况愈下;也曾迫于生计,委身乡野,授课代笔;亦曾迷途于沙漠,一线求存,死里逃生……
山长水远,待得他听闻这些又是辗转几度光阴几轮?
极偶然的偶然,他会收到陈非托人捎来的信笺,上面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尚安;勿念。
陈锋持着这一方尺素一坐便是一日,似要从这字迹中测度出陈非的忧与乐以及那背后隐藏的无常多舛的命运来。
终是看得明白了,不是谁都做得浪子,朝堂是个名利场,江湖便是个是非场。陈非亦是付出了代价才换得无牵无挂、孑然一身。
这样的代价不是谁都愿意去付,亦不是谁都能付得起。绝大多数人不过像他一样,活在别人的期望里,走进一个亮闪闪的死胡同,从始至终小心翼翼不敢稍逾矩。一眼便可看得尽了的人生。
同时,他也明白,再来一次自己怕是仍会做出同样的抉择——他和陈非终究不是一类人。
那么便让他在这里看着他前行,等那鸿雁归飞时或许会传来的一封信。也好。
这样的等待却在两月前的一天被意外打破,他接到陈非的传信,信中用他们儿时嬉戏时的暗语约他去一处城郊见面。
彼时燕军刚刚攻破了陈国的几座边城,两军都在休整之中。陈锋人在军中,设法寻了个由头出去。
匆匆前行,他下意识地越走越快,心下暗暗描绘着见面时的场景——陈非还是那般没大没小直呼他的名字,他佯怒向他肩膀上捶一拳,笑说:你这小子……
却远远看到那素色布衣的人转过身来,含笑唤了一声二哥。
陈锋怔了一怔,不觉自嘲:还当他是孩子啊……
积年未见,陈非的眉目被岁月的风霜雕琢得越发深刻,身量比起先时拔高了不少,身形却越发见得消瘦了。只是眉宇间锐气依旧,这股锐气在陈锋以及他们的同侪身上早已渐渐消退,直至无可寻觅了。
“这么轻易便过来,不怕我是敌方的探子?”陈非调侃道。
“怎么会?再说我一个小小的校尉,有什么值得燕国去费力气暗算的?”
“校尉?难不成几年不见,你连百步穿杨的本领都荒疏了?”
陈锋面上略略显出尴尬来,神色微微波动。
陈锋于庙堂军队间辗转,自是早已浸淫出不动声色的本领,只是一来此时并未设防,二来对于知根知底的弟弟,这件事确实说不过去,神色上便不免稍露端倪。
陈非久经世态,看尽炎凉,陈锋此时的神态变化虽然细微,却又如何能逃得过他的眼睛?陡然间,很久以前在脑海中浮现过的疑虑倏地在眼前放大。陈非皱起了眉峰。
据他所知,陈锋本意是走武举的路子,后来却不知怎的直接入了军。陈国旧例,武将的儿子成年后入军可以直任校尉,以后再凭军功晋职,而陈锋当初却是从十夫长做起的。彼时他便有些奇怪:父亲曾在二哥年纪稍大时就带他去军中历练了两年,虽然二哥现在是陈家名义上唯一的儿子,但一直以保家卫国为人生宗旨的父亲绝不会去阻止儿子参军,陈锋从军必是过了明路。而即使有心让他多磨练磨练,以父亲的脾性也不会去违背旧制,陈锋入军只是十夫长便未免不合常理。便是如此,现在也已过去了五年,以陈锋的才能如何坐不得一个裨将的位置,单是那一手百步穿杨便已是人中翘楚,就算之前有人打压,眼下陈燕交战,正是用人之际,领军的黎文远又素以知人善任闻名,除非刻意隐藏,怎会埋没至今!
“有人不放心?”陈非挑眉,问得意味深长。
这话问得甚是没头没尾,陈锋却明白陈非怕是已然猜到其中关窍,不觉叹息一声:阿非果然是一如既往的敏锐剔透……
陈锋颔首不语,陈非的心却微微一沉:果然,二哥是朝廷的暗桩。
心下五味杂陈,陈非不知道此刻自己该悲哀还是该愤怒。燕军已然兵临城下、长驱直入,情势危如累卵,此时此刻陈帝竟还是不肯给予这支军队稍稍的信任,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过信任。五年,从燕国起兵以囊括四海之势席卷天下开始,诸国皆厉兵秣马、扩张军队以期有备,陈国莫不例外,只是在敌强我弱,大战随时可能爆发的局面下,陈帝居然还有心思顾及,若是他日军队战胜归来,必定功高盖主,是以要早做准备。陈锋不过在军中据一个校尉的位置,上头还有层层武官,下头更有万千军士,其中如他般埋在军队里,替皇帝监视,为朝廷暗中动作的“眼睛”不知有多少,暗地里如此,明面上的掣肘更不用说。陈非眼前瞬间浮现出燕军中那个身临前线指挥若定的身影,心下说不出的沉郁。
如此,他们怎么可能胜过燕军?怎么可能?!
陈非仰头望天,久久沉默。他知道陈锋是为了什么。陈非不会为了任何事去委屈自己的心性,而陈锋却会为了自己所在意的人付出一切。年少入军时他就和那些军士相处甚得,如今他留在这里,成为朝廷的暗桩,只是为了那些袍泽,为他们尽可能减少怀疑与掣肘,争取一些方便与利益。
沉默良久,他忽道:“此次我是从燕军中来的。”
陈锋讶然看了他一眼,却并未露出狐疑的神色也没有顺着他的话头再问些什么。
“有一件事要你帮忙,”陈非顿了一顿,“若是在两军阵前展出箭术,于你可会有些关碍?”
“无妨,我本隶属参军(军师)部下,极少直面战事,便是眼下上战场露一手,也不会被人怀疑藏拙,何况最近上面的意思也是让我稍稍显山露水,好接替阵亡了的上级的明面身份——你打算射杀哪个?”
“只怕是射不中。”
陈锋挑眉睨他一眼。陈非心下苦笑:这要是这么容易就射中了,那些战场上死在燕离手下的将军也不知得有多冤枉!
“我那日会穿白袍,你在阵前看我暗语就是。”
陈锋瞪他一眼:这、这、这简直胡闹,不错我是在战场上一眼就能看到你了,但战场上会射箭的不止我一个吧!你是打算过去充当箭靶子还是怎的?再者说,白袍似乎是燕军中的不成文禁忌。
这些话在陈锋的舌尖上打了个转,终究是未曾说出口。他知道的陈非也必然知道。既然陈非来找他,必是下定了决心,他再说什么也是没用了的。
两人就此话别,临末了陈非问道:“你说的那坛子酒还在吗?”
“一直埋在咱家院子里那棵柏树下呢。”
戎马倥偬,他再见陈非已是两个月后。两月之内,燕军势如破竹,已深入陈国内腹。
陈锋看着那战场之上看似不起眼的一名燕将,心下瞬时涌起惊涛骇浪,这个人是……
尽管看不清那人的形容,尽管那人周身气质与画像所绘并不相同,尽管知道入陈以来燕帝并未临阵,可是凭着多年来密探生涯造就的敏锐直觉,陈锋还是断定,这个人就是燕离!
糟了!眼看翼王陈迅直朝着燕离而去,陈锋的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还不待他有所动作,陈迅已被燕离斩于马下!
陈锋还未从惊骇中缓过神来,又见极目处陈非将枪抡过一个半弧,再遥遥向东南方一送,枪尖所指正是燕离所在方位。
阿非这是想……由不得陈锋多思,战场之上,机会稍纵即逝,陈锋一咬牙,弯弓如满月!
不管怎么样,我相信他。
此时此刻,独自一人徘徊于月下,陈锋的心境忐忑复惶然。阿非究竟是这么打算的呢,突然有些后悔,当初不曾多问他一句,只是就算问了,他也未必肯说吧!射出那一箭,是因为他心里清楚,陈非想做的事情谁都拦不住,他射不射那一箭又能有多少区别?
可还是……
阿非要发动,怕也就在这一两日间了。再迟,被燕军查到些什么,就会引起怀疑。他不像他们有着严密的组织,他只有自己一个人……他输不起。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突然涌出的悲痛瞬间席卷了陈锋的整个身与心,无可抑制。
的确,要解眼下的败局,燕离身死是最简洁明了而有效的方式。只是,以你的聪慧,怎会看不出成功的希望有多渺茫,付出的代价又有多昂贵!
何苦呢?抛却这天涯浪子的逍遥身份,舍身为一个你早该鄙弃了的家国。
他不明白啊!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呢?
陈非在蛊的指引下一路北去,心下叹息。其实为什么,早已不重要了吧——自从半月前他进入洛城的那一刻起,原因就已然无足轻重。
他看到了什么?!
几处因火势未及控制而焚毁近半的街巷,房屋门窗上遍布的刀枪划痕,稀稀落落的神色麻木两眼呆滞的百姓。
这里绝不是被战火烧及的情况最惨烈的地区,甚至和陈非之前所见相比,这里遭受的一切根本算不得什么。真正让他悲愤无言的是,造成这如今局面的,不是燕人,恰恰是陈国自己!
早就知晓陈国朝堂内幕重重,那一席锦被不知掩了多少脏污,但还是不曾料到那里黑暗如斯,腐朽如斯。
这几仗陈军连连败退,不是因为没有军队可以调来支援,不是因为没有粮食可以征集补给,他们输在了朝堂的党争里;输在了皇帝又一次的犹疑不决首鼠两端;输在那一次次被迫延误的战机上;又或者说,他们输给了人心的较量。
然后,面对那不得不放弃的城池,陈帝密旨:坚壁清野,务必不留寸草于燕人。
陈军离去前,带走了所有的青壮,搜刮尽城中最后一粒粮食,留下来不及离开的老弱妇孺。然后在城中尚有活口的时候纵火焚城。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然后人毁之;国必自亡,然后人亡之。①
焉得不悲,焉能不愤。彼苍者天②,曷其有极③!
至此,陈非杀气已竭。
燕军在城内搭设粥棚,陈国的百姓望着那大勺里舀起的薄薄的粥,眼神中闪出一丝希冀的光来。他们端着破碗,排队等待着异国侵略者的施予。
燕国的士兵毫不掩饰自己的怜悯与轻视,他们眼中的陈人可悲复可怜。看哪,你们的国家弃你们如敝屣,你们的军队反过来掠夺你们,你们现在要倚靠我们的施舍才能活下去。
他们带着无上的优越感俯视脚下的蝼蚁。他们老有所依,幼有所养,无所畏惧。眼下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对陈人表达出自己的怜悯与轻视,他日,当这个国家最终一统山河的时候,他们会不会想要将所有各国的遗民都踩到脚底下?!
陈非想要一个答案——他想知道,燕离,这个人撑不撑得起天下。
一寸山河一寸血,这世上有太多太多想要天下的人,他们有足够的野心以及与之相匹的实力,但他们……他们容不下天下,他们的野心会毁了一切。
但燕离可以。
陈非分明看见,燕离那苍冷如雪的心境下,有一簇火苗在轻轻跳动着,那么小,那么微弱,却仍然在燃烧着不肯止息。
那是一个不变的誓言,一个永恒的承诺,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光与热——即便他仅余的生机生机与活力也快因此而灼得尽了。
燕离容得下天下。
既如此,这结局他看不到又何妨,已经足够了。
他微微一笑,纵身跃下绝壁。
其实还是有点遗憾吧!在外飘荡近十年,临末了只想回家看看,确是不能了。
急速下坠的瞬间,陈非眼前浮现出许多事物。
年迈的双亲,战死的大哥,熟稔的小院,院子里那棵古柏,以及古柏下的那坛子酒。
“对不起,哥,我失约了……”
陈锋忽觉心间一阵抽搐,痛得他不得不弯下腰来。他想起那一日分手,他照旧目送陈非远去,陈非走出几丈,忽地回首:“哥,我怕是……你要小心。”
彼时陈锋心下暗笑,心道:“这浑小子,以前逃学的时候不知带累了我多少回,怎么也不差这一次啊!”
那时他以为,陈非想说的是“哥,我怕是又要连累你了”。如今他方知道,陈非未完的那句话是“哥,我怕是回不去了,你别再等了。”
因为了解他,所以相信他;却又因为相信他,失却了唯一可能阻止他的机会。那一坛子酒,竟是要带到黄泉路上去饮了。
陈锋直起身,望着那惨淡月色,神情似慨然似忧伤。
“阿非,已经十年了,我们兄弟俩竟一直没有机会在一起好好喝一杯。也罢,待到了下面,总不算太迟,只是这一回,换你来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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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孟子·离娄上》
②出自《诗经·秦风·黄鸟》
③出自《诗经·唐风·鸨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