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当年得恨何长 当年得恨何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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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离凝视着箭尖。这一生没有哪一刻这么漫长过,除了……
身后依然有人快马加鞭,做着徒劳的努力。
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从不信鬼神之说,亦不信轮回转世。然而这一刻,他真切地希望,这一切都是存在的。哪怕从此轮回红尘青丝白骨黄泉一切永无止休。
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眼前白影一闪,燕离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轻……”他喉头发甜,一口鲜血涌上,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要……再重复一次了。
三、朔风
一地烛影,一窗月华。
洛城中颖川太守都府邸权且做了燕离的行宫。
“陛下,你的伤……”
“无碍。”
无碍?程朔风暗暗翻了个白眼,是无碍,要不是有人及时赶到,替你挡了一下,我们现在只怕要全军缟素了。程朔风连想想都是一阵心悸。
就在那羽箭飞至燕离身前的刹那,一个白袍小将及时赶到,从马上扑来,挡在他面前。箭矢强劲之极,那将领手中兵器生生断做两截,箭势不过稍缓,又从他胸口穿过。好在有这一缓之机,燕离的马久经战阵,反应甚是灵敏,见有人扑来,向右侧一奔,他趁势后闪,方才避过要害,只被射中了左肩。而那名将领却因经脉受伤颇重,失血过多,不久便晕了过去。程朔风见燕离并未落马,心下稍定,仍是率众衔尾追击,直将陈军迫入颖城方才作罢。颖城城坚粮足,如要攻城,仍须商榷下一步战略,燕军便退至距颖城百余里的洛城外傍山扎营。燕离在一众将士的劝说恳求下只得答应暂回洛城修养。
燕离看他那神情,就知道他后面又该准备着一番长篇大论了,心下叹气,只得岔开话题:“陈非现下如何。”
“断了一根肋骨仍在昏迷,但军医说他已无性命之忧。”顿了一顿,“我查了他的军籍,是半年前从地方上调来的,因沂河之战有功升为左营偏将。”
燕离颔首:“让北亭务必细详他的底细。”
“是。”朔风心中一凛。白袍、银甲……是所有燕将的禁忌,这是燕军里不成文的规矩,陈非从军已有半载,至少也该略有耳闻。燕离此次本为意外之险,他于阵前救驾,时机恰如其分却偏生身着白袍,这件事怎么看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今日放箭者是陈军赤火营的陈锋。”赤火营在陈军的地位较为特殊。因陈、燕两国交战,激起了不少江湖侠客的护国之心,四方豪杰来投,为指挥起来方便,陈迅于半年前组建了赤火营,近几战中颇有功劳,算是陈军的一个助力。
燕离微微沉吟:“传旨,陈非救驾有功,升为后营左将军。”调陈非至后营,他原有的人脉关系势必被打乱,且后营负责在行进过程中押运粮草,活动范围在他们的掌控之中,纵使他真的心怀叵测,也兴不起风浪。
程朔风微觉放心,正欲离去,却听得一声叹息:“告诉他,以后不要再穿白袍了,战场之上,太过显眼。”
程朔风只觉心头一阵苦涩。
太过显眼?曾几何时,有那么一个人,战场上一身银闪闪白亮亮的打扮,永远是万军阵中敌人最主要的攻击目标,却为所有人担下最大的压力,让身边的每个人都少一分危险,多一分生机。
他已然走出门外,却又回头看了一眼。烛光明灭里,看不清燕离的面容。
其实自那件事情发生后,燕离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形容清减了些。在外出征的日子里,一切仿佛回到了他未曾称霸一方的时候,众将之间言笑无忌,大家偶尔言语冒犯,他也只是一笑了之。他甚至变得更温和、更宽容,下属们做错了事,也很少申斥,只是耐心的教导。(当然,按律处置是一定的。)很多时候,程朔风会错觉自己在燕离身上看到了方轻尘的影子。
可是程朔风隐约觉得,从六年前的那天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个人的离去是燕离一生的痛,也是所有燕军的痛。
永远忘不了那日,他受令率领几千军士拖住对方两万士兵,苦候援军。激战多时,人人负伤,战袍已沾满鲜血,手中的兵器沉重得几乎握不住,忽听得有人大喊:“方将军来了!方将军率部来增援了!!!
他从苦战中抬起头来,已被鲜血和汗水模糊了的视线里,一人一马当先,率众绝尘而来。
天地为纸,山河泼墨。策马而来的身影,如同草书中力透纸背的一笔,书尽了远山近水,惊艳了丽日朝霞。
那一袭白衣,明明身处沙场,却让人觉得不会沾上半点尘埃血痕。
手中长剑明澈如水。阳光凝聚成一线顺着剑身倾泻而下,天地的光华在他身上凝聚生辉。
天下都不及他!
如许风华!
这样的人纵然是死也当死于沙场,青山埋骨,天地为墓。
他却死于宵小的一场刺杀。
想乌衣年少,芝兰秀发,戈戟云横。坐看骄兵南渡,沸浪骇奔鲸。转盼东流水,一顾功成①。
兜兜转转十三国,偌大天下,从此再不得见这般神容风采。
世上只得一个方轻尘。
金戈铁马,万里征途。燕离再不曾手持长剑,挥斥方遒;再不曾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那十日后,有人沉剑绝酒从此孤,却换不回那决然离去之人的只言片语,一次回眸。
四、旧事
最初,燕离和方轻尘住在同一条陋巷里。左右是邻居,两人年龄相近,彼此相厚。
燕家原也是书香门第,家道中落。至燕离这一辈,不过识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那时的燕离隐隐觉得方轻尘和巷子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一双眸子灿若星辰,仿佛能一眼望进人的心底里去,洗的发白的粗布衣裳永远透着整洁干净。而其他的人,那些为了生计终日给人洗衣补衣的女人,那些无所事事整天醉酒闲逛着的男人……他们只能让他看见贫病,就像渗透进骨子里去因为饥饿匮乏所衍生出的诸多恐惧。若是没有方轻尘,他恐怕一辈子都要活在这匮乏的世界里直至被同化,如同他们一般失掉生命中所有的光。
他让他看见光,尽管那时的他还懵然无知。
他教他读书、写字,在沙土上用树枝一笔一划地画下,笔力清峭,有一种不拘章法的章法。
他教他读史明志、知人论世,从附近有书的人家里借书或者偷书。那时的他不曾想过,为何方轻尘生为贫户之子却腹藏经纶胸有丘壑,只当他和自己一样,源自一个没落的门第。
乱世之中饥荒遍地,他们的父母相继离世,只余两人四处逃亡相依为命。有一日他立志为天下苍生拔剑而起,那人的目光有些复杂,但更多的是欣然与鼓励。
他们并肩而立携手风雨,恣意潇洒着仿佛一切尽握在手。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
直到有一日,他突然想知道自己能不能胜过他,强大如那人,是否也有做不到的事。
然后,他知道了。
只是那答案的代价足以让他悔恨终身。
那人指间温度散去的时候,他只觉自己轻飘飘的什么都握不住,他的大燕王朝他的万军齐发他的青史留名他的一代明主……他什么都没有。
燕离突然咳嗽起来,勉力压制着,却仍是越咳越厉害。
有一些史册,方轻尘教习之时虽有意跳过,但并不代表燕离不知道。加上他,历史上有三个方轻尘,每一个都极其相似。相似的才情胆略、相似的果断决绝、以及……相似的凄然结局。
不是不曾怀疑过,只是数百年纷乱杀伐,庆国前事已渺不可追,更何况那人从不信轮回转世、因果报应。
其实,是与不是,都不重要。
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②。
十载辰光如水,一城繁华似锦,那人尽都送与他。最后的最后,那人以血为奠,替他铺下通往灿然王座的道路。
额上已然渗出黄豆大小的冷汗,燕离咳得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了般。
从始至终,我不曾为你做过什么。
世人言:乱世出英雄,是时势造就了燕离如今的传奇。然而我知道,没有了燕离的方轻尘亦可出将入相、国士无双;没有了方轻尘的燕离本是无知黔首、碌碌此生。
一直以来,我所历唯一乱世,不是覆国倾城,不是流离无依,不是贫病交困;乃是遇见你,又失了你③,从此阴阳永隔、残生孤影。
喉咙里血腥气上涌。燕离用绢帕捂住嘴唇。
他记得,那羽箭射来时的瞬间,心中突然涌起的无力与疲惫让他想要放弃曾经坚持着的一切……
这世上有什么能杀死燕离?同样,有什么能杀死方轻尘?
刀剑利器不能,剧毒奇蛊不能。
其实,没有那么难。
帕上一团刺目的血痕,那血色微黑,竟是一口郁结了多时的心血。
原来,心死的时候,一切都可以不在乎。
五、桐秋
“陛下,你……”
听出动静不对的吴桐秋快步赶来,恰见燕离将帕子随手一卷,扔入火盆。
十步的距离。她的夫,她的天。
于是说了这一句,便没了下文。
她该说什么呢。陛下,你怎么了?陛下,你没事吧?
无论说什么,他的回答永远是没事。
那个人死了,余他一人沉浮于前尘过往之中,辗转反复,永世不得超脱。她帮不到他,只能看着他独自背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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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出自清·龚自珍《投宋于庭》
③出自藤上《我所历唯一乱世》
作者闲话:
①出自叶梦得《八声甘州·寿阳楼八公山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