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诀别赋 诀别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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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光骤闪的一刹那,燕离甚至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种沙场上无数次死里逃生的奇异直觉和无数次生死血战中积累出来的经验已经让身体做出了反应。
他本能地站起、离座、退步、转身。
还来不及拔剑,那寒光已如影随形紧追而至。来人像是早已料到他的退路一般,匕首一翻,直指心脏。
淬了毒的匕首泛着幽幽蓝光,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目。
生死只在须臾之间。
一袭白衣翩然而至。
天朗气清,阳光明媚,燕离于瞬目间却恍若见得一城雪落。
莫名的悲伤自心底漫起,充盈全身。
方轻尘挡在他身前的瞬间,燕离并未觉得意外或者惊喜。战场之上,多少次千钧一发,多少次命悬一线……恍如灵犀一般,不管相隔多远,哪怕那人亦是被困于死地,那一袭白衣终会在他最危急的时刻飘然而至,即使……已然染作血袍……
那么,这莫名的悲哀却又源于何处?
下一瞬,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利刃穿透躯体的声音混沌而模糊,燕离只觉剧痛感弥漫全身。
怎么会这样……方轻尘从来是不可战胜的,是所有人心中不死不败的战神!
一直以来,一次又一次,他放心地将他派往最凶险的战局,理所当然地把最重的担子压在他身上。无论多么危险的境地,那人永远从容以对,哪怕敌人十倍于己,他自可出奇制胜……
他几乎已经忘了,方轻尘也会受伤,也会流血,也会……死。
鲜血自伤口流出,徐透白衣。
殿内一干人等如梦初醒。
“抓刺客!抓刺客!”一片混乱之中,无数侍卫持刀涌入。刺客心头一紧,到底是功亏一篑……
为此一日,他不知筹划了多久。群臣跪拜行礼之时,便是他刺杀的绝好时机。
那时,无人有暇注意到殿上的突变,纵然有人发现,仓促之间,也根本无从回护。他已算准燕离退步躲避的方位,此一击势在必得,他此生执行任务,从未失手。
只是算错了一步!
他没有料到,方轻尘,这个人太强,强的远远超乎他的认知和想象。
只是,以方轻尘之能,应当可以在他匕首刺入之前出手格击,怎么反会被他刺伤……
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刺客咬牙,抽身遁走。
他名为才国皇室密训杀手,实则为延帝效力。来此之前,他已接下死令,若是燕离身死,一切无妨。若是未死,那么,他无论如何也不可死在燕宫,否则,只凭一具尸体,方轻尘手下的情报组织也可以查出他和延国之间的关系。只要逃出皇宫,自会有人接应……
于一众侍卫之间闪转腾挪之际,他向四周一瞥,恰恰对上方轻尘的目光,心头悔意顿生——他不该和方轻尘对视。
明明是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过的人,仅那人眼中的锋芒锐气便直逼得他喘息不得。
方轻尘倏然扬眉,肃杀之气立生。
他不曾建言此次大典需加强燕宫防卫。
因为不需要。
没有人可以在他面前动燕离分毫。
大殿一片寂然,那一股杀气霎时间震慑全场。
方轻尘抬腕,将插在胸口的匕首拔出,全身气机已将刺客遥遥锁定。
伤口处立时血如泉涌,他眉眼不动,反手将匕首掷出。
远远隔着十数丈距离,刺客为他气势所迫,竟自动弹不得,直直看着那匕首穿颈而过!
倒毙之前,他终是明白了临行前延帝的那句话:没有人可以承受方轻尘一怒之威!
大殿之上沸反盈天,各色衣着人等奔走呼喝。
这一切,燕离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他只是定定地望着眼前之人。
他们周遭的时间仿佛静止,身侧人来人往,却丝毫惊扰不得。
那人兀自安然站立,眉目静楚,衣发不动。
依稀年少时光,那人立于巷口等他,他存了意捉弄,蹑手蹑脚地靠近,那人却已回过头来,微微含笑。
流年光景偷换,那人一如既往:行如浮云言如水,回眸一笑不生风。仿佛只需他轻唤一声,那人便会回头微笑,一如少时。
他想要唤他的名字,想要上前一步扶住他。
然而他说不得,也动不得。
那人近在眼前,却似隔了千山万水,漫长的时光横亘其间。
——那白色的影子闪电般降临的刹那,燕离清楚地看见,他的手指习惯性地自腰间抚过,顿时停滞……
燕离只觉全身血液都随着那人的动作而凝固。
没有剑……
他的身上没有剑!他解了他的剑!
燕离动不得。他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血染红玉阶,却无能为力。
今日之前,未曾想过自己有力不能及的一日;今日之前,未曾想过那人有弃他而去的一日。
若是,有剑……若是,他不曾令他解剑……
一步之遥,咫尺天涯。
他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杀人的从来不是兵器,而是人心。
方轻尘眼见刺客倒地,心神一松,眼前发黑,竟自直直倒了下去。
那匕首上本淬了剧毒,他用内力勉力压制毒性,方撑至此时此刻,眼下却是再也压制不住。
眼看方轻尘倒下,燕离终是迫使自己已然僵直的身体做出了反应,伸臂托住他,张开口,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两个字:
“太医!”
声音却早已嘶哑。燕离蹲身,单膝点地,努力想让他躺得舒服一些。
已有太医急急赶来,候在一旁。
“没有用的……”方轻尘叹息。
燕离不是不知道,那刺客既敢前来刺杀,匕首上淬的定是至毒无解之物,燕宫中纵有灵丹妙药,也是无力回天,“生死人,肉白骨”从来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他只是不想看着眼前人的生命一点点流逝,自己却什么也做不得。
“才国,还有延国……”
“我明白……”燕离心思电转,已然明白方轻尘之意。他低头看着方轻尘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面容,神色平静,嘶哑的嗓音也已渐渐平复。
他清醒地把自己分成两个,一个在表面维持着冷静理智的假象,另一个却在心底暗无天日的地方无助的颤抖、哭泣、悔恨、哀号……
轻尘,不要死,你答应过我的,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他终是什么也不曾说,只是希望最后的最后,那人可以走得安心。
方轻尘知道今日起才、延两国在燕地的所有势力都会被彻底肃清,唇角微微上扬,竟似微笑了一下。
如今的燕离已不会因方轻尘的死而惊慌失措,此时此刻,他依旧冷静如常。当年那个常常会和别人打架打到头破血流,上药时疼得呲牙咧嘴还倔强地忍着不肯哭的孩子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名合格的帝王。如此,他可放心。
“轻尘……”他握住他的手,一如当年。只是他们心中都清楚地知道,今时今日,已不会再有奇迹发生。
燕离,我曾答应过你不会死,只是如今,你已不再需要我……
燕离,你并不知道……
他凝视着燕离:“陛下,保重。”
无关亲疏,只是那人终究是一国之君,他要守护他的国家,他的子民。从今而后,他当加强燕宫防卫,再不可发生如今日之事。驰骋疆场之时,他再不可冒矢冲锋,亲入险境……
只因他身后,再无方轻尘。
相对无言,一瞬千年。
周遭的一切黯然消退,安静到了极致,反倒不觉悲壮凄怆。
那人眸色温和一如往日,指间温度却已渐渐散去。
他依旧握着他的手,神色如常。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①。
昭武元年三月,离侯方轻尘薨。
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②。
燕离,你并不知道……
大典前日,方轻尘坐于文案之前,一手持杯,闲闲翻看一叠文书情报。京城的防务他早已交接他人,大典在即,他却是以往难得的清闲。
以后嘛,自然只会更加清闲,这情报网,他也已开始着手交付他人了。方轻尘微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各类情报琐碎繁杂,方轻尘漫不经心随手翻阅,将消息汇总推演脉络,忽得心间一紧,急急从一看过的一摞情报中抽出几份,反复勘查。
一条幽晦的线索在脑海中浮现。方轻尘蹙眉,一撑桌案,长身掠起,身形动处,已如劲箭疾雷般向着宫城的方向飞去。
宫城近在眼前,他身形一顿,却是缓缓落地,转身沿着长街一步步走回去。
宫门左近,皆为达官贵人的府邸,傍晚来往行人甚少,此时此刻,竟只余了他一人一影。
天际幻起大片晚霞,霞光层层晕染开来,瑰丽不可言说。
这景象过于盛大,让人心底觉出悲凉。
他只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不如归去。只要他活着,他们之间,终会有更多的争吵分歧;终有一日,所有的情义都会消磨殆尽。
不愿等到那一日,他终是下定了决心来杀他;不愿看到那一日,他们不过是史书上又一个鸟尽弓藏的例子。
只有早早死去,才能保全这份情义,不让过往曾经的美好,变成未来最残忍的伤害。
转过长街,即是闹市。绮罗绵竹,风帘翠幕,店铺林立,百货俱呈。街头巷尾,行人摩肩擦踵,酒楼茶舍之内,一片喧嚣。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③。
只是于后世看来,这当又是一段君臣相知的佳话了。
方轻尘自嘲地笑笑,并不停步,慢慢走回府去。
堂皇的殿阁,方轻尘阖上了眼目,没有看见,也没有感知到,那一滴落在他冰凉手背上的温热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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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李煜《乌夜啼》
②出自王沂孙《眉妩·新月》
③出自卓文君《白头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