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十文钱一枝杏花，卖杏花哎……”少女清脆的叫卖声传入耳际，手中一枝如画，朵朵密密长在一起，蓓蕾初绽者，喷红溢艳；娇娆盛开者，随着花瓣的伸展，色彩由浓渐渐转淡，至淡处竟有如雪之色。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①。”
    “啊……轻尘刚刚说什么，那杏花开得倒好，要买一枝吗？”合着燕离听了半天只听到了杏花二字，这也委实不能怪他，昨晚和某人喝了半宿的酒，又被一大早给叫了起来，这会子整个人晕晕乎乎头还痛着，精神气自然大打折扣。燕离想着又瞥了“某人”一眼，暗自腹诽：明明喝的比我还多，怎么这家伙就能跟没事人似的，而且他刚刚咕哝的多半不是诗啊就是词啊什么的，掉书袋也就罢了，偏掉这些，这不明摆着是欺负我对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一窍不通吗？
    “不了……我是说清明快到了。”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②。燕离怔了一怔，清明，插柳的时节，扫墓的时节，可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他们的父母，还有很多死去的同袍——他们都没有墓。
    燕离想想便觉心头发酸，转首一顾，只见方轻尘眸色深深，眉宇间竟似有着莫名的孤寂，燕离极少见到他这种神色，不觉一怔：轻尘刚刚是……伤心了吗？一时也想不到如何去安慰，忙忙地岔开话题：“轻尘看那边，我听人说这积玉楼可是全密州最好的酒楼了，要不咱们进去瞧瞧？”
    方轻尘直接翻了个白眼，积玉？我还堆金呢。可见这名字俗的，能是什么好去处？“这还没到饭时呢，天天就知道吃。”
    燕离讪笑一声：“就是进去看看，看看。”心中哀嚎：怎么觉着轻尘这话就跟教训小孩似的，好歹他也是一军之主，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能不能给点面子？
    燕离那点心思还不都在方轻尘眼里？他磨了磨牙，我几时在人前不给你面子了？咱们这不是便装出行吗？反正又没人认得你，别扭个毛线啊？想着又是朝天一个白眼，那意思明摆着：我懒得理你。
    燕离见他不理，索性扯了袖子直接拽走。
    因着方轻尘巧施计谋劝降密州刺史，是以密州有半数郡县尽入彀中。如今虽天下纷乱，但此地未经战火洗礼，百姓的日子相对好过许多，义军又久有贤名在外，统占密州之时不但没有人心惶惶，百姓反倒是有些欢喜的。如今恰是赶集的日子，满街熙熙攘攘，方轻尘不好和他闹，只得由着他拉到了酒楼前。
    大门就在眼前，方轻尘却停了步，顺带扯了燕离一把。他微微蹙起眉：这里面有杀气，而且散发出杀气的人还真不少。
    “怎么？”燕离颇为讶异地回过头来，随即也感知出了异常，“嗯？有点意思。”说着也不等方轻尘说话，直接走了进去。笑话，整个密州都快成了他的囊中之物，还能怕了这些人不成？
    方轻尘想拉住他却是迟了一步，只得随其走了进去，心下暗自皱眉：还是这么莽撞的性子，做事前怎么就不知道先瞻前顾后地思量思量。
    一抬头，却看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做书生打扮走上前来拱手一礼，随即展开一面折扇，却是密州文人相见的礼节。燕离兀自发愣，方轻尘无奈睨他一眼，踏前一步，取出袖中折扇，展扇回礼，道：“楼上雅间。”
    掌柜亲领二人上去：“两位这是头次光临本店？”积玉楼挂着“第一”的名头，又以风雅闻名，价位自然不是一般人能付得起，是以来这里的多是贵介公子、富贾巨商，大都是些常客。
    “长居乡镇，久闻积玉楼之名，此次进城探亲，便顺道前来一观。”方轻尘一面答话一面环视周围，但见红木雕栏、装饰古朴、别有韵味，暗暗点头：密州第一清贵，密州第一雅致，倒也并非浪得虚名。
    二楼一间雅房里三人对坐，却隐隐有剑拔弩张之势。坐在西面靠窗的一人冷笑了一声：“赵老板，你的意思是打算撒手不管了？哼，别忘了咱们可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这囤粮居奇的事人人都有份，眼下义军近乎占领了整个密州，赵老板想要金蝉脱壳一走了之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赵老板却是不慌不忙打了个哈哈：“二位说笑了，赵某……”话犹未完，忽见一人闯进门来，在赵老板身边耳语了几句，赵老板神色一变，道：“你看真切了？”那人连忙保证：“义军入广城安抚民心的时候，小人曾亲见过两人容貌，断不会有错。”“你先退下。”
    赵老板眯了眯眼，对着对面二人笑道：“眼下可是有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只你二人意下如何。”说毕又是窃窃私语一番。东面那人大惊，道：“怎可？义军头领的功夫可不是盖的，这万一失手……”赵老板冷冷一哂：“区区起义军的头领能有几分本事，不过是靠吹出来的罢了，到现在也没见他们跟朝廷大军正面交锋过，也就密州刺史是个酒囊饭袋，居然不战而降，把密州人的脸都给丢尽了！就算他真有几分本事，来的也不过两人，其中一人还是个白面书生，怕是连武功都不会……咱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各位今日是把家底都给带来了，咱们的护卫、请来的保镖加一块也有近二十人，都是好手，再者赵某在江湖上也认识几位朋友，略有些交情，眼下请他们来帮帮忙怕也是肯的，若是杀了那两人上报朝廷，你我可是前程似锦，怎么样，两位敢不敢放手一搏？”
    屋内二人心头却是暗暗一凛，赵老板这番布置竟似盘算已久，若非那两人突然来到，这安排本该是为了对付他们——要么是擒了他们向义军投诚以求自保；要么是杀了他们后再将“囤粮”之事一推悄悄遁走。端得狠计！这种情况二人心中并非完全没有预料，只是不曾想到赵老板势力暗藏，照今日状况来看，他们恐怕不是对手。眼下这个契机已是由不得他们不答应合作。
    二人心中计较已定，遂爽快点头道：“好！”
    二楼雅间，方轻尘撩衣坐定，理了理衣袖便开始报菜名：“水晶肘子，清炸胗肝，芙蓉鸡片，乌龙吐珠，绣球干贝，清汤怠耳鸭舌，挂霜莲籽，蜜汁山药，杏仁豆腐……”“咳咳……”燕离假咳一声。“怎么了？”方轻尘一脸关切的问。“没……事。”
    “八宝梨罐，冰糖百合，白汁酿鱼，菊花芸豆，荷包丸子，糖醋鲤鱼，葱烧海参，京包里脊……嗯，暂时先上这些吧。”
    店里伙计早就愣在一边，两个人，一二十道菜，还是暂时，这也太……方轻尘笑看他一眼，道：“还不快去？”迟了未必有那份闲心吃菜了。
    燕离吞了吞口水，往方轻尘耳边凑了凑，悄声道：“咱们好像没带够银子。”方轻尘照旧不紧不慢：“隔壁有几位好朋友打算请我们吃饭。”再说，到时店家怕是没心情管饭钱的事了。
    燕离：“……”什么好朋友，他俩初来乍到，在这密州人生地不熟的，这话打死他都不信。
    积玉楼名声大菜上的也快，不一会团团摆了一桌子。
    “咦，这一桌子的菜，你怎么尽和我抢？要不我让店小二再多上几道？”“别……”难不成到时候吃霸王餐？燕离算是怕了他了。
    话音未落，忽觉楼下隐隐有兵刃出鞘之声，燕离凝神听了一听，筷子一撂就要起身。方轻尘筷子轻轻一伸，压在燕离腕上：“别急。”说话间指尖一弹，一根筷子穿门过户直直插入楼下木梯。
    筷子轻轻巧巧斜飞而过，整个穿进木梯，尾部卡在梯内，与木梯平齐，这一手也不见多么出奇，手法却极其干净利落，这木梯很是有些年头，筷子插入时却连一丝木屑也不曾飞起，掷筷人显见是个会家，梯上之人冲势顿缓。
    “周边有多少打手？”方轻尘泯了口酒，漫声道。
    燕离闭上双目：“楼下西南三人，西北五人，东边十一人，梯上三人，檐角六……现在是七人。”
    “好。”方轻尘颔首而笑，话音未落，燕离身形已至门外。楼下顿时乒乒乓乓声响不绝。方轻尘提了壶酒缓步出门，倚着梯边扶手，自斟自饮，一边四面环顾墙上字画，暗自品评一番，楼下的打打杀杀权当了下酒菜。
    这可苦了燕离，他武功虽高，却早已习惯了战场上一刀一枪的拼杀，江湖经验更是几乎没有，少不得要吃些暗亏。
    过不多时，赵老板寻得的几位江湖人士都已到场。燕离一刀使开，势在必得，冷不防身后一剑从极刁钻的角度刺向后心，他不欲撤刀回救，便身形微动，避了开去，孰料这一瞬间略失平衡，对方已从他的刀口下逃出，一击不中，四周对手的后招又已同时袭到。如此几番，险着迭见，燕离渐觉应付颇难。
    一壶酒已尽，方轻尘掂掇着形势，摇了摇头，酒壶一抛，旋身加入战局。袖中折扇微垂，气势将发未发，手中酒杯已裂作千片，分射八个方位，一时间五六人中招倒下，手腕酸麻几乎握不住兵器的更有十数人之多，他不欲杀人，这已是手下留情了。在场有几位识货的见了，自知今日不能讨好，又忖着和赵老板并无多少交情，竟自走了。
    方轻尘折扇一挥，点、送、挡、推，身随扇走，说不出的轻灵飘逸，不过梯上楼下转上一转，那些打手便倒得七七八八。赵老板三人见势不好，寻机便要溜走，方轻尘朝燕离使了个眼色，燕离纵身飞上二楼，不一会那三人便被点了穴道扔了下来，方轻尘也已将打手们解决完毕。
    “搜拿他们的钱袋。”“啊……”“让你搜你就搜啊！”方轻尘恨铁不成钢。
    燕离将钱袋抛了过来，方轻尘掂了掂，问：“掌柜的在不？”掌柜和一帮伙计早在开打的时候躲了出去，这时候哆哆嗦嗦地挪过来，话都说不利索：“客…官有…有什么…吩…吩咐？”“你且算算，这些银子够不够赔偿店里损失，不够我再送来。”掌柜的哪里敢说不够，小心翼翼捧着钱袋，连声道：“够，够，够……”方轻尘看着无奈，道：“还是细算算的好，我们本意并非来闹事，不料损了店里好些东西，实在抱歉。”掌柜的这才放下一颗心来，道：“客官客气了，店里不过损坏一些桌椅器具，字画尚且完好，这些已是绰绰有余。”
    方轻尘这才罢了，转首看看燕离：“掌柜的帮我把饭菜打包带走。”“这便走？那这些人……”燕离指了指地上动弹不得的一堆。方轻尘挑挑眉：“店里来过多少打手？”“本有二十二人，加上后来的共三十四人。”燕离刚说完便觉出不对，这一群打手显然是为楼上三人办事的，几位商人聚在一起吃个饭，如何需要这许多打手？何况其中好手多多？这里面大有文章。
    “所以呢？”“他们是……内讧？！”燕离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不错。嗯，那这里就交给你了。”方轻尘笑得温文尔雅。“哎，等等……”“当初我可是拦阻过你，是你自己非要进去，所以现在你留下，我先走了——这么一大早起来，我得回去补补觉。”这算是哪门子歪理？一大早就出去可是某人的提议，他还没来得及抗议呢！燕离简直欲哭无泪。
    方轻尘一个转身走得潇洒，燕离望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地扬起嘴角：轻尘其实早就猜到了吧！整个密城看似无所戒备，实则外围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准备拿下这群奸商，却不想在这里撞上了，本来他们的内讧可以好好利用一番，却又被自己搅了局。他这是想让自己历练历练，所以才不拦着，还真是……
    我会赶上你的，燕离目光坚定复柔和，总有一天，会的……到那时，你便无需再为我忧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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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出自陆游《临安春雨初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