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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张晓波回到市里的时候天刚擦黑,北京的冬天干燥而寒冷。没了日光,空气倏然就被抽走了温度。
    张晓波裹紧了衣领往聚义厅跑,到了门口抬头看到弹球儿那个小个子杵在门口横眉冷对拿着扫把杆子对着一个脑袋露着青皮的瘦高条儿。
    “嘛呢,嘛呢,挡着门,给小爷起开。怎么着,不干活了?在这楞着给谁当门神呐!”张晓波一边抖着取暖,同时给了弹球一脑崩儿,就往屋里闯。
    弹球儿看了一眼门口那人,哼了一声也跟着进屋了。
    瘦高条儿没动,风有点大,家家户户开了灯,夜更黑了,他隐在没光的角落。
    过一会儿,也许只有十分八分,或者一辈子两三生。
    张晓波一叹气,对着门口喊了一声,“别在那杵着了,你站呢谁还进门,我这还得做生意,好狗还不挡门呐!”
    瘦高条儿有点茫,抬脚想走,但还没找到方向的时候
    张晓波的声音远远近近的传出来,“还他妈不进来啊,还得小爷儿出去请你咋的?”
    瘦高条儿,不,是谭小飞拿着一个军绿色的布袋子就迈进了门。
    他可能笑了,也可能没有。
    张晓波这才在灯光下仔细扫了一眼谭小飞。一身单衣,一件外套,寸头。打了个寒颤,心想,真他妈冷。
    (六)
    张晓波和谭小飞隔着一个吧台对望。
    老话儿讲,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什么的,理论上的杀父之仇什么的,更何况彼此都算对方的杀父仇人……的儿子。
    弹球儿磨磨蹭蹭从某个角落蹭到离吧台三步的地方,如临大敌的拿着抹布快把一个桌子杵漏了。就好像谭小飞一个动作,他就能拿抹布抽死他丫的一样做好了应战准备。
    理论是刀光剑影的,现实是……
    “吃了吗?”张晓波问。
    “没。”谭小飞回答。
    “哦。”张晓波轻轻点头去后厨了。
    弹球儿抹布杵桌子的神功滞了一下,真气逆转,有点懵。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好像也都对。
    大约五六分钟,张晓波端着碗走出来三两步走到吧台前,抬头看到一幅一直静止画面。
    谭小飞像颗冬松一样在吧台前面垂头站着,弹球也保持着奇怪的姿势在桌边发懵。
    “干嘛呢,一二三木头人啊。”张晓波喊了一声,弹球儿像解除封印一样奔着另一个桌子杵去了。张晓波把筷子架在碗上往谭小飞面前推了推,语气平常“坐下,赶紧趁热吃”。
    三鲜伊面,一块五一袋儿,一个鸡蛋,冒着热气儿。
    谭小飞两三筷子把面捞净,把蛋一口吃了,端起碗把汤都喝了。把筷子放在空碗上,规整的。然后双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垂头,乖巧。
    木色的吧台啪嗒啪嗒的下了雨,这小小一滴又一滴,清清亮亮的不显眼。那是属于谭小飞的,啪嗒啪嗒坠在有心人心上。
    张晓波攥了攥拳头,放开掌心,叹气,走出吧台端详了一下谭小飞的行李。皱眉拎起来扔在吧台里面,“从这里穿过去,到后院,自己找地方,去洗澡,衣服推门左手厢房衣柜里面自己找。”
    张晓波一个指令,谭小飞一个动作闪进了后厨。
    “弹球儿,去买块鲜豆腐。”
    弹球儿被召唤,反射一样吆喝一句“好嘞”,冲出聚义厅。然后,立正起身花栗鼠一样站了一下,然后向市场跑去,“哈,卧槽啦”。
    (七)
    谭小飞在洗澡,老北京四合院的下水总是不太好,墙壁感觉也四面透风,多少热水从喷头浇到身上都成了凉水,地面积着水,没过降了色儿的藏蓝色塑料拖鞋。
    谭小飞现在觉得自己有点激动又平静,说不上的杂陈滋味儿。他解释不了刚才丢人现眼的行为,也解释不了为什么现在会在张晓波家洗澡。
    确切的说,也许他曾经想过这件事儿,但是没想过是在这个时候,这样发生的。
    厕所小窗上晕了水汽,能看见一角瓦楞和一点夜空。他在这一刻终于觉得自己从四方铁网里面走了出来。
    冷的,热的,死去的,鲜活的。然后活着,走出来。
    谭小飞擦了水进了屋子,床上已经放了几件衣服。
    保暖没问题,就是小了点。
    收拾妥帖后谭小飞离开了房间,穿过后回到前厅。
    前厅三三两两上了人,弹球儿忙成小陀螺,张晓波也在吧台里面动作迅速的招呼着。酒客们看起来都是熟客,张晓波热络的招呼着,酒窝若隐若现。
    张晓波和酒客们打着哈哈,拿眼睛一瞟,正好对上谭小飞有点茫的眼神。
    谭小飞懵了一下,看到张晓波的眼神后,福至心灵,立刻钻到吧台里面利落的开始给用过的杯子清洗,沥水,擦干。那利落劲儿,简直是感谢上天。
    “小老板家添了新伙计呀,从哪儿淘瞪出来的小哥,够帅啊。”有的酒客当即就笑着说起来。
    “承蒙关照,这不是最近有点忙么。”张晓波虚着做了个揖,算回了一句不真不假。
    酒过三巡,谁还管上酒的是谁,偌大个北京城,没人真的有兴趣知道一个吧台里面站着的小哥到底是谁,做什么的。无非是平常话儿平常说,没事儿搁楞嗓子罢了。
    聚义厅这个酒吧挺特别。
    谭小飞手上忙着却也打量,枣深色儿的木头长桌,两侧各一排长板凳,地方不大,灯光温暖,没有浪声浪语的软糯伴唱,也没有无病呻吟的谣歌儿。
    有个电视,随便换台。
    厅主位水泥地架高八仙供桌供着关二爷,两侧摆着六方椅,香火常续,上悬一挂横匾“聚义厅”。
    张晓波把他爹的小卖铺倒饬成现在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合了他爹张学军的心思。讲真的谁都不知道当时梁山好汉们喝酒结拜的地方到底啥样,索性就按着自己的心思来,反正就他爹张学军,无论他弄成啥样,都一样有话怼他。每每想到这里,张晓波总是很想笑,老头子一生嘴没个闲着时候。
    谭小飞开始给酒客上酒,上酒这事儿在一般酒吧挺讲究的,各式各样的调酒让人应接不暇,到这聚义厅里,可简单了,拢共卖五种酒,红盖绿瓶北京红星二锅头,绍兴老坛黄酒,燕京,青岛,哈尔滨。就这些,没有多的了,酒客们大多相熟,带着默契,想喝洋酒,出门走几步,偌大个后海,满地儿喝去。
    吃食儿更简单了,本店特供就两种,盐水煮毛豆,盐水煮果仁儿。就这,还是在胡同口张姨家每日定量去拿的。想吃别的吆喝一嗓子,弹球儿立刻悠出后海给您买去,找零的给你带回来,您收着就收着,不收就当小费。
    聚义厅就这么干着,为啥还能维持,这是个谜。也许只是合着随性自在,老街坊的串门瞎坐着,他爹张学军当年的老伙计们有事儿没事儿的来捧个场,偷得浮生半日闲。
    时间在这里仿佛过的旧了一点,慢了一点。
    今儿礼拜三,不忙十二点多点儿,酒客开始四散回家,弹球儿猫着腰打烊收拾,张晓波开始擦吧台,谭小飞还在洗杯子,沥水,擦干。
    “波儿哥,我先撤了啊。”弹球儿打着哈欠看了一眼吧台里俩男人,突然放了心,看到张晓波摆了摆手,就颠儿的回家找周公去了。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静谧中张晓波开口。
    “上个礼拜四。”谭小飞回。
    “怎么知道这的?”张晓波接着问。
    谭小飞手上功夫顿了一下,还是开口说,“知道你住在这一片儿,寻了几天。”
    “你没联系……算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张晓波话头转了三圈儿,跟了这一句。
    “没联系他们……没有打算。”谭小飞把手里活儿都放下了,双手支在水槽边,茫然机械的回着大实话。
    张晓波听到这话,转头第一次在重遇后仔细看了看谭小飞刀刻一样的侧脸,很瘦,下巴尖的快能锄地了。然后张晓波漠然点了点头,回一句“哦,知道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张晓波也想过,当年为什么就留下了这个人。这世上无家可归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就把这个人捡回了家。
    后来很多境遇让张晓波恨不得把谭小飞卷铺盖扔出北京城,有多远让他滚多远。
    那时候时过境迁,岁月静好。张晓波咬牙切齿的想出了答案,也许只是当年把节操扔了的“一日夫……百日恩”,更何况三年前,不止一日,恩,就这样。
    就这样,张晓波家在张学军死后快三年的某个冬日,多了一个房客,暂且还是房客。
    就这样,张晓波的聚义厅在开起来小三年后的一天,多了一个伙计,哦,一直是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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