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看到火光瞬间爆发开来，几乎吞噬了我能看见的一切。我能感受到震动天地的声波，但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恐怕那一瞬间我已经被震得耳聋了。所有的一切，囚车，马匹，人，灰烬，都被那股狂风卷的向后不住倒去。
    唯有那员渊下龙将，仍然无动于衷站在我身前，替我挡住漫天神劫。
    火与光毁去了他的左臂和三分之一的身躯，他的头盔被气浪吹得飞上了天空，露出了他怒发冲冠的黑色长发，他身上的每一寸盔甲都存存裂开，像是棉絮一样消失在风火中。白骨从他残缺的肩膀阴森森地探出，血像是失了堤的洪水一样喷爆而出，但是他却丝毫不曾后退半步，下一秒他的右手只在身上点了几个穴，失血便断断续续止住了。露出的白骨也被那火炎烧尽，被他自己削去。
    火与波，慢慢平息了下来，就像是震怒的巨龙归复于沉睡之中一般。
    不知道双方沉默了多久——
    “这就完了？”
    “已经完了，龙将大人。”
    “没有别的武器了吗？”
    “这已经是天枢的机巧城所能制造出来的威力最大的小火炮了。”
    “很好，毁去我一条手臂，就算这次行动没有杀了姬殷，龙家三少爷应该也满意了，应该不会责罚你们了。滚吧。”
    “是，龙将大人。”
    在那些谦卑的杀手退去之前，最后一个离去的人向姬无道鞠了一个躬：“龙将大人，在下还有一句话要说：在带着这个孩子进帝宫见到天子之前，您还要面对最后一轮刺杀，是传说中的巫毒大人亲自执掌这次刺杀机会。她的实力很强，不达目的不择手段誓不罢休，论阴险狡诈也是我们龙家的十倍百倍。请万万务必要小心。
    “只要进入了帝宫见到天子大人，这个孩子便是姬氏的后裔，是天子大人的孩子，全天下任何牛鬼蛇神，没有任何人敢加害于他一根小拇指。但是在没有见到他的父皇之前，哪怕是死在离帝宫台阶一步之遥的庶民之土上，他的身份便是来自开阳的奴隶，殷商的后裔，没有任何人会问责杀了他的凶手。所以那些未来臣服于他脚下的奴隶，将不惜一切代价在他进入帝宫之前狙阻他。”
    姬无道的声音仍然是那般冰冷：“知道了，在进星墟城的时候我已经见过巫毒了，你先去吧。”
    “是，龙将大人。”
    我终究没有亲眼见证巫毒对我的第三波刺杀，我也再没有见到那个坐在高高的城墙上，拍着手蹬着脚，幸灾乐祸天真无邪的兔子般的幼女。那时我不知道啊，巫毒的“降”与“咒”，早就布置在天地万物，无形之中，那时接近于“大道”的“地狱道”，又怎么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看得见、懂得了、切身体会得到呢？
    那时我不知道啊，姬无道若是就此罢手，将我护送于帝宫之前，天子交给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他还有一线生机能够活着回去。但是他是潜龙渊的人，他是这个帝国最忠诚的，也是最后一道的防线。他要是都认输了，海上七陆又还有谁来护送我这个孩子跨越无数危机和暗杀，完好无损地走进帝宫去见我的父亲？他为我挡下了刀山火海，又替我撑下了这漫天的“降”与“咒”，即将化成一滩人泥归于黑暗之前，那时候的他，看着我一步一步步入帝宫，他脸上分明是笑着的。
    我的囚车，停在了帝都的帝宫面前。我抬起头，仰视这座白色的巨大建筑，这里是海上七陆诸国所仰视的王的宫殿，也是星圣王朝的权力中心。在那座建筑的尽头和最高处，等候着我一出生就素未谋面的陌生父亲。
    前方一直护送我到这里的骑士停下了他的战马。
    这是他第一次和我对话，却也是最后一次。
    “少主，臣子就护送您到这里了。”
    “呜……你不进去吗。”
    “帝宫是七陆中心，是天下之巅。只有流淌着姬皇族正支的血的人们和被姬皇族认可的臣子才有幸步入其中，参见大周天子。少主，接下来的路，就您一个人走了。”
    “……你若是不在我身边，一会儿还有人杀我怎么办。”
    他笑了起来，虽然他背对着我，但我却知道，他一定笑了：“少主，你的父亲在宫内等着您呢。他是全天下最有权势和力量的男人，是天下的共主。踏上这宫的一刻，你便是他的子嗣，是大周的皇裔。天上地下，魑魅魍魉，没有任何存在敢加害于您一根手指。”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从未见过那个自我出生便从来没有出现过，神秘莫测的父亲。我从来没有离开我的家乡这么远。我出生于开阳，自我慢慢长来以来，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开阳一块大陆，开阳也只有朝歌这一座城市，这个世界也就这么大。但是我那光年之外的父亲将这一切都打乱了，他派出遮天盖地的大军，攻破了我居住的城池的城门，烧毁了我外公外婆建立的宫殿、囚禁了我身边的侍女和护卫，将我装进了这个木栏的笼子，在大军的护送下经过千山万水来到天枢大陆，就为了让我见他一面。
    在这座陌生的大陆，所有人看着我的眼神都是兴奋的、扭曲的，仿佛是过年时待宰割的猪羊一般。我不敢相信任何人，唯一能稍微给我些许安全感的，便是眼前这个一直战斗到现在的骑士。
    他开始咳嗽起来，他咳嗽得很凶，整个人伏在马上，剧烈地颤抖着，一阵一阵的抽搐，仿佛要把体内的五脏六肺一起吐出来一般。血从他刚刚止住的断臂渗透出来，从他的耳孔和指尖流了下来，从他的嘴中吐出来，他痛苦的不成人形，仿佛随时都要像是一摊倒塌的积木一般。
    我有些惊慌起来，道：“你不要死……你过来，我用巫医治病的方法为你疗伤。”
    在我那个遥远的故乡啊，开阳，每到我生了什么病时，母亲总是请来族内的巫医，在我旁边跳上一段舞蹈，念上一段咒语，或者泡上一锅乱七八糟的草药混合而成的怪汤，我的病便好了。我期盼着这办法也能对那他有效，只要人还活着，咬一咬牙，什么事情总会好一点的。
    他笑了：“少主将得到的是整个天下，不必为一个臣子的死牵挂……未来的您，全天下的人都是您的臣子，您不必耿耿于怀着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子的生死。少主，我走啦，进入这帝宫您便安全了，我也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就是死也没有辜负潜龙渊这三个字。”
    他骑着马，慢慢背对着我离去，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地平线。
    到头来，我还是未见过他的正脸。
    我身后的三军将士高呼万岁，震耳欲聋的欢呼像是海浪一般席卷整个星墟城和天上的诸星，他们为我打开了囚车，卸去我身上的枷锁和桎梏，跪在我的身后，目送我慢慢走进宫中。
    两个宛若仙女一般的大姐姐走了出来，我知道，她们是来迎接我去见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的。她们拉住我的手，搀扶着我一步步走进宫内。我在走进宫内最后一刻回过头，看见宫殿外面的三万大周将士从宫前的土地一直跪到了星墟城的城外，就连远处的那些龙家人和雨中的隐形刺客们，都跪拜向我的方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那些龙家人说的话，未踏上这片宫殿之前，我的身份是开阳来的俘虏，是殷商的囚犯，那些人想要杀了我，他们不愿我活着踏上这片大周的帝宫，因为在我踏上这片宫殿之际，我就变成了奴役执掌他们生死的主人，未来全天下的主人。
    我走过满朝文武，走过那一道青色的水晶大道，看着那一道道苍老的、浑浊的目光打量着我。我想，他们想的是，这就是姬殷？这就是那个七年前留在开阳的，在商人的照料下长大的姬姓孩子？在那青色的水镜大道的尽头，在这座宫殿的，在这个世界的最高处，坐着这个天下最有权势和力量的男人，也是我的父亲，他正在那里等候着我。
    “姬殷，上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的父亲向我挥手道，我身边的两个侍女松开了手，让我一个人走上通往王的台阶。我就像是一只新生的小鸭子一般，连路都走不稳，摇摇晃晃，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踏上台阶，迎着开阳和天枢长达光年的距离，慢慢从我的故乡走到了我父亲的王座之前。
    他伸出冰冷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喃喃道：“殷炎，是你吗，这就是我和你的孩子吗？这么多年不见了，他已经长这么大啦，你看得见吗？”
    他拉着我的手，亲切地问我，孩子，你的母亲怎么了，在那片遥远的大陆，她过得好吗？她有没有和你说过关于我的事情，关于周人的事情，关于另一个大陆的事情？
    我哇地一声就止不住泪流了下来，我的母亲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死在那些穿着周人的服饰的异国军队手里。我瞪大了眼睛，别过头，台下跪着的诸臣，我一个一个看过来，记在心里，全都一样，他们全都穿着周人的服饰，和四年前杀死我妈妈的异国的军队穿的一模一样，和四年后摧毁我的宫殿我的国，将我从我的故乡掠到这里的军队穿的一模一样。
    我的父亲看起来样子很萧瑟，过了一会儿，他紧紧拉着我的手，从他的王座上站了起来，高举起我和他的手，告诉脚下跪着的所有人，这个孩子，将会继承他所拥有的一切，继承星圣帝国的周人王朝的一切，继承海上七陆、关内七境、四合八荒、万民诸国和这个天下，在他的生命到达尽头之际，取代他成为周人的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