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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六,天子寿辰!邀宴群臣、钓鱼赏花一如往常。晚间饮宴集英殿,正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时,忽闻西关急报:羌桀主拓跋温于数日前称帝自立!此举无异于公然反梁!似一道晴空霹雳,此讯即刻震惊四座!梁帝惊怒之下,旧疾忽发至昏厥!
    十多日未尝得召入宫伴读,南宫霁心下暗猜测梁帝之疾恐是不好,便教张令其前往打探。结果诚如他所料:天子当日昏厥,并非旧疾复发,而是中风之症!南宫霁闻之心下甚忧,便教禹弼前来探论了番时局。
    禹弼道:“天子不豫日久,朝中难免现变故!好在羌桀目前尚无异动,且此事,暂不至牵涉我蜀中!只郎君言止还须谨慎,以防落人口实!”
    南宫霁颔首道:“此我自然明白!只是,近日心中有一事疑惑,还望先生指点!”
    禹弼问何事。
    南宫霁道:“先生以为,太子与二皇子,将来孰人登位,于吾蜀中才是有利?”
    禹弼诧异:“国本早已有立,难道还存变数?若如此,臣便要劝郎君一句,明哲保身乃是首要,大事,还是袖手旁观为好!”
    南宫霁闻言若有所思,蹙眉踱步许久,才道:“我自入京,便与太子伴读,相较二皇子,与之自更为亲近;加之先前,吾已因事得罪二皇子,想他难免对我心怀怨恨!因而,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东宫定不能易主!”
    禹弼叹道:“东宫易不易主,恐还由不得吾等!”
    南宫霁道:“事涉太子,吾实不能置若罔闻!不仅因了与他这番交情,更是为我蜀中与天下之宁!依吾观来,二皇子心胸实是不宽,且向来与太子不和,先生可想,来日他若登位,吾等将会落得如何下场?”
    禹弼蹙眉:“则郎君欲如何?”
    南宫霁苦笑:“正是无法,才向先生问策!”
    禹弼沉吟片刻,道:“此事,想来当下还应静观其变!然有一点,郎君须谨记,参预谋立,乃是死罪!”
    南宫霁叹道:“先生此言实是抬举吾了,吾有何能耐可筹谋那些?只是。。。有些为太子忧心,怕他为小人蛊惑,以致旧事重演;然又忧他谨慎过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旧事,自是指当年李继中谋逆一案。
    禹弼道:“郎君既与太子交情不浅,则此些,自可适时提醒一二。”
    南宫霁点头:“吾本也是这般想,如今既得先生赞同,便安心了。”
    天子卧病半月后,朝中奏请太子监国,太子却以侍疾无暇为由推却。
    许久未见,南宫霁思来,也是时当入宫探一探太子了。
    或是忧思过甚之故,太子当下看去又清减不少。此刻虽捧着本书半倚榻上,眼睛却闭着,似半寐养神。
    南宫霁移步至榻前,站了片刻,见那人依旧无动静,便作叹息道:“殿下既倦乏至此,臣便改日再来罢。”
    话音刚落,却见那人缓缓睁开了眼,只眼中尚带血丝,想是未尝歇好。
    越凌坐起身,屏退众人,便道了声“坐”!南宫霁依言搬来张凳子倚榻坐下。
    多日未见,一时独对,倒不知从何说起。且寒暄两句,越凌忽道:“大半月未曾见你,吾还以为你又回蜀逍遥去了呢!”
    南宫霁忙呼冤枉,道:“殿下怎会有此想?吾当初教罚去半年俸禄,府中已半年不能添新物、不敢食荤腥,吾至今尚在懊悔,怎还敢轻犯?!”
    越凌哼道:“如此,为何这许久不闻消息?”
    南宫霁苦笑:“因知殿下事忙,遂不得宣召,并不敢轻易叨扰!”
    越凌嗤了声:“那今日怎又来了?”
    南宫霁道:“上卧病已有大半月,不知当下情形如何,且又忧心殿下忧思过甚,且常日侍疾或至劳累伤身,心中总是百般挂念,才决心入内一见。好在今见殿下尚好,臣心中又安定几分!只是不知,圣躬(1)怎样了?”
    越凌一时眸光似黯淡下,凝眉不言。南宫霁暗自叹息了声。
    半晌无言。
    越凌起身,缓步向窗前踱去。
    南宫霁随在其后,道:“近来听闻朝中有谏言请殿下监国?”
    越凌未置可否。
    窗外檐下,两只雀鸟正叽喳争巢。
    南宫霁笑道:“看来殿下宫中也该调两个勤快些的宫人来了。这鸟巢已筑到殿檐下,却也无人问么?”
    越凌略显无奈:“这巢是春时两只燕子做下的,当初我因好奇,外加几分不忍才命人留下未曾捣毁,孰料到秋时燕子南去,此倒成了麻雀争夺之所。”
    南宫霁笑道:“所谓鸠占鹊巢,殿下一番好心,却不料引来这不速之客,我看还是就此捣去好,免得耳根不清。”言罢却见越凌面色微凝,便道:“吾乃是随意一言,并无所指,殿下还莫多心。”
    越凌轻道:“吾自知你此言是无心,只是。。。”欲言又止。
    南宫霁自看出他为难,便道:“殿下有何难言之隐?”
    越凌斟酌片刻,转回身,直视他道:“监国一事,你如何看?”
    南宫霁对此倒似果真早有见解,泰然答曰:“依吾之见,不可操之过急,却也不可犹豫过分!”
    越凌蹙眉:“何意?”
    南宫霁踱前两步,不答反问:“听闻殿下已推辞,乃是何故?”
    越凌一叹:“既有前车之鉴,吾怎还能重蹈覆辙?!。。。如今只望圣躬早日康复,以安人心。”
    南宫霁凝眉:“殿下孝心可鉴,想来官家得知亦会动容!然而国本既立,便是防此万一!殿下心中若无丝毫打算以应对不测,恐也不妥!”
    越凌不答。
    南宫霁轻叹了声,抬手置于他肩上:“事可缓作决断,却不可不断,否则到时恐误国误己!”
    言罢,见那人垂眸若有所思,不知听进与否。
    好在上天或是为太子的孝诚所动,隔了月余,圣躬果然渐愈!只一时依旧不能视朝。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经宰相王夔等人齐力保谏,太子越凌奉旨监国!
    又至新正,天子不豫,宫中一应大宴皆免了。直到上元节,天子召见群臣于紫宸殿,受贺之后又匆匆返回内宫,大宴则交与太子主持。
    午席散后,见天气甚好,太子便携南宫霁往后苑一走散心。正当梅季,信步苑中,入眼疏影横斜,风过暗香浮动,景色自为怡人。
    越凌一路极少出言,看去是专心赏花,南宫霁自也随之。游逛一阵,二人略觉乏顿,便入亭中小歇。趁此时,南宫霁欲借机问一问太子近况,然太子偏是心不在焉,所答不过一字半句,倒似敷衍。
    南宫霁虽心知此大概是他近时过分伤神所致,然不知何故,心中实觉无趣,便脱口道:“殿下今日邀臣赏花,然看去却心不在此,这般,臣亦无趣,便先告退了!”
    越凌一怔,抬眼见他果真起身告辞欲走,一时自迷茫无措。南宫霁原以为他会出言挽留,孰料他竟不为所动,而言既出,自也无由收回,只得转身离去!
    日已西斜,北风刺骨,越凌独立亭中,身子冻得都有些僵,才暮然想起,是该回了!只一挪步,却觉腿脚麻木,只得扶住石桌缓缓坐下,当下便觉鼻头也似有些酸。
    四遭皆阒,他这般落魄相倒也免入旁人眼中!一时闭目欲静一静心。不知何时,脸上倏忽一痒,睁眼恍见一团粉红,伸手触上---却是一枝红梅。梅花自不长脚走进亭中,抬眼一撇---那厮正如无事般立于跟前。
    目光相触,那人嬉笑:“臣方才见殿下困顿,便到园中走了一走,见这红梅开得最好,遂折来与殿下醒神!”
    越凌垂眸不言。
    南宫霁自知他还与自己置气,便又赔笑:“殿下若还气恼,臣便只得负荆请罪了!”言罢奉上那根半人高的花枝。
    越凌却不领情,看都未看他一眼,起身便走。
    南宫霁无策,只得随在其后,一面道:“殿下要如何才解气?”
    越凌但闻此言,却更为恼起,想都未想便道:“你若不欲与我相对,吾可代你求道旨,今后免你伴读,自也无须多置闲气!”
    南宫霁闻之竟倏忽也起了些恼意,道:“殿下好生不明理,此是何事也需闹到官家跟前?然若真不欲见我,倒不妨请官家下旨许我回蜀,今后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好!”
    他竟出言挑衅!
    越凌如何能忍,忿然道:“既如此,我定教你如愿!”言罢,再不理会他,转头快步离去。
    “老死不相往来!”南宫霁稍一清醒,便意识到,此言,确是过了。无从多想,抬脚追上。
    林间花木缠绕,且那人气急之故,脚步甚匆乱,磕磕绊绊令人提心吊胆。
    南宫霁加快脚步,终于追上前人,一把将之扯住:“你究竟要如何?!”
    越凌见他气势汹汹,心内愈发恼怒,奋力欲甩脱。无奈那人本就较自己高大,当下用力扣住他的双臂,不由分说拖到身前!离得这般近,越凌似觉那人每丝气息都能扑到自己脸上!心知是无用,便也不作无谓挣扎,但目光凌厉望着那人,分明是说“你能奈我何?”。
    僵持片刻,终似觉臂上力道渐小,越凌心内一喜,正欲甩脱,却不料那人竟忽而双手上移揽住了他肩,轻一拉,便将丝毫没有防备之人带进了怀中!
    脑中倏忽一片迷混!耳边环绕不止的是那人的絮叨,他者皆未听进,但只一句入了耳,便是“你岂不知我心意?!”
    原是这般!
    静默片刻,笑意浅露:“为何不早说?”
    许久未闻答言,肩上那双手却不知何时已滑落至腰间,紧紧环住。。。
    夕阳融暖,花好风轻。
    赏花罢出梅苑,候在园外的近侍王昭明便迎上道:“殿下今日赏花可好?”
    越凌笑而颔首。
    昭明见他兴致似不坏,便又道:“却未曾遇到二殿下么?”
    那二人闻言皆一怔。
    沉吟片刻,越凌故作淡然:“二弟他。。。方才来过?”
    昭明回道:“正是!小的原还怕他扰到殿下,劝他改日再来,只二皇子不听,说殿下若不欲受打扰,他便只身入园。。。”
    越凌闻听只觉手心发热,心内却是阵阵发凉,回头望了南宫霁一眼,那人脸上虽无异色,眼中却隐露不安。
    强作镇定,越凌问道:“二弟何时走的?”
    这王昭明便是心思再玲珑,又如何能猜透此中玄机?只照实答道:“二皇子应是独自游园无趣,去了没多时便出来了,臣看他似未尽兴,因脸色并不大好。”
    言方罢,南宫霁便咳嗽起来。
    昭明笑道:“晚间风寒,郎君今日衣着单薄,可留心着凉。”
    天色已黑,景福殿内,二人相对而坐,已许久无言。
    不知何时,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便闻有人禀道:“殿下,天色已晚,宫门将闭,世子当出宫了!”
    越凌闻声而起,正对上南宫霁茫然的眼神。迟疑过后,却也只得道:“你先去罢!”
    南宫霁已似木讷,听他如是说便起身离去。越凌送他到门外,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面上难掩愁苦:若是爹爹当真得知今日之事,恐他这一去,从此便再难相见了。
    一路行来,南宫霁脑中一片浑沌。待到醒转,东华门已在眼前。回首四望,高矗的宫墙似围成了一口深井,将内中灯火点滴不漏的吞噬尽了,惟剩宣佑门上高悬的两盏宫灯,在寒风中轻为摇曳。
    长叹一声,今日之后,事将如何,诚是不可料!若往最坏处想,今日这一别,还恐相见再无期!这才想起方才竟未尝与他好生道别,心中又是一阵怅然。
    景福殿内,烛火摇曳,越凌坐在原处,不发一语。
    那王昭明纵是再愚钝,自也已瞧出事不寻常,而太子自游园归来就这般,那自然便是事出园中了。思来今日只有南宫霁陪太子入园游赏,而其向来是太子亲随,自不能得罪太子,何况他二人出园时尚未现何不妥!因而忖来,事多半还是出在那忽然闯入的二皇子身上!
    夜已深,昭明禀道:“殿下,时辰不早,该歇了。”
    太子闻言倒是顺从,果真起身往内更衣去了,只看去身形飘忽,眼神亦有几分涣散,显是心不在焉。
    昭明暗叹了声,待太子上床后,便悄声退出。方出殿外,却见黄门奉上一物!
    昭明去而复返,好在太子尚未睡下,接过那蓝绢包裹之物,自显诧异。
    昭明道:“此是南宫世子赠与殿下之物。他说新春首回入宫,却忘了与殿下带礼,因而先且奉上此物,愿殿下长乐安康!”
    越凌沉吟片刻,缓缓揭开绢帕,瞧了一眼便疑惑道:“他果真说要将此物赠与我?”
    昭明一时倒也有些迟疑,道:“据传话的黄门说,世子原话是,先且奉上此物,请您暂为保管,待到下回入宫,再以他礼换回。”如是说着,自己却也惑色满面:他原怕黄门传错话,因而方才才留了一半!说来这送礼,却还可先且以物抵押的么?真乃闻所未闻!
    孰料太子听了却不以为怪,不仅不怪,还浅露一丝笑容,道了句:“知道了。”
    夜已将半,越凌辗转难眠,便索性坐起身,自枕下摸出那双鱼玉佩,凑近灯下细为赏玩摩挲,心中乃是百感交集:此物,是南宫霁当年钓鱼夺魁所得赏赐,而所谓相赠只是蒙混旁人之词。言中真意,乃是与各自且留一份念想罢。
    注:
    (1)圣躬:圣体。代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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