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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末,汴梁已入冬。
    天色阴寒,南宫霁几日来并无心出外游赏,成日闷坐驿馆,愁眉不展。
    此时距前回入宫又已过去四五日,他心下焦急,欲入宫请辞,却又生怕不是时机,因而不敢擅作主张,便问禹弼。
    禹弼一时也无良法,只道:“现下不知圣意是如何,殿下若贸然前往,恐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南宫霁闻言蹙眉长叹。
    禹弼沉吟一阵,道:“前回入宫,殿下曾言与太子相谈甚欢?!”见南宫霁点头,便道:“如此,当下,倒有一法可为一试!”言罢,凑近与之耳语了两句。
    南宫霁闻之却显犹豫,道:“吾只见过太子一回,他如何会助我?”
    禹弼道:“此刻也无他法,又何妨一试?”
    南宫霁只得应下。
    宫禁森严,南宫霁幸得有御赐鱼袋伴身,才得入内。黄门领他径直去到资善堂,太子却还未下学,他便暂于偏殿待候。殿中当值的黄门与他倒也面熟,因而少了许多拘谨,见时辰尚早,便与他取来两本书读着打发时辰。
    不多时,外间便传来人语声,南宫霁以为太子到了,忙起身迎候,不想挑帘而入的却是越允熙!
    二人互相拜问了,允熙便道:“吾等正愁无人耍戏,你却方巧来了,可不正好?!”
    南宫霁笑道:“我这几日闲坐驿馆亦是无趣,在此处又不识得甚么人,因而才冒昧入宫,却不想扰了太子读书,怕是不巧。”
    允熙道:“这是何话?太子听说你来了,正自高兴呢,这一下学,便教我来迎你。”
    南宫霁忙拱手称谢,便随他去了。
    内殿中,众人见了南宫霁皆笑称“来得巧”!
    南宫霁心道:“在偏殿候了个把时辰,正是待到尔等散学才得进,可不巧么。”一面便与太子见礼。
    那几个伴读的宗亲也是熟脸,又各自揖让过,方才落座。内官奉了茶,众人便谈笑开了。
    此时人多,南宫霁不便直言来意,只偶尔叹诉两句这几日来的无聊。
    允熙道:“你整日闲坐驿馆,可不无趣?!”
    南宫霁苦笑:“近日天寒,自懒得出门,再说原以为不几日便要回去,方入京时已将周遭早早逛遍,因而这几日实也寻不出甚新鲜去处。”言罢望了望太子,见他若有所思,心中便有些忐忑。
    在座他人一时皆沉默,似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却无人敢妄语。
    少倾,或是允熙有意打破这沉寂,便打趣道:“先前那靳国王子入宫,吾等倒也耍得尽兴,现下少了他,倒显无趣了!依我看,便应留他多住两日,或还能再翻出些甚新鲜戏法。”
    话音未落,便有人嬉笑接言:“此言虽不假,然他堂堂一国太子,怕你是留不住他。”
    允熙笑道:“此言倒是,听闻那人实为靳国太子,却不知是真是假!”
    言罢,众人皆面带好奇望向太子,倒无人留意南宫霁面上凝滞的愕然。
    太子无奈,略一沉吟,便道:“此时便与尔等直道来也无妨!此人确是靳国太子,真名唤作赫留宗旻,此回乃假借庆王子之名前来!孰料朝贺那日便教朝臣认出,只为防节外生枝,于外并未言明,只是私下,此已非秘闻。”
    众人当下恍然,又各自笑论了一番,却殊不知在坐有人已为此惊出一身冷汗!
    眼看天色不早,众人纷纷告退,南宫霁只好一道离去。所求未得时机开口,只得另做打算。
    接下数日,南宫霁又几度入宫欲由太子处探听圣意,然而一则总不得机与太子独对,不便探问,二则不明太子心意,不敢唐突!因而几回入见,皆未得遂愿,心中自为懊恼。
    这一日南宫霁又入宫,却闻太子抱恙,想来白走一遭,不禁郁郁,然听说太子只是偶染风寒,并无大碍,心中忽一动,便试问可否入东宫视疾!
    见黄门踌躇,南宫霁忙乘四下无人,将一小包物事塞入他袖中,此实为禹弼替他所备打点用的银钱,这几日入宫,此物散得不少,成效倒也尤显。
    果不其然,那黄门稍一愣怔,作势要推辞。南宫霁自不许,黄门便也知趣,不再多话,径直入内去了。片刻,笑脸迎出,但道“殿下有请”。
    东宫前殿延和殿,乃议政之所,后殿景福殿为太子寝殿。
    南宫霁入到景福殿时,见太子正半倚榻上读书。便笑道:“殿下于病榻之上还不忘苦读,叫臣形秽,早知如此,臣便不来搅扰了。”
    越凌笑起,一扬手将书迎面丢来。南宫霁眼疾手快,急忙接住,一瞧,却是本《太平广记》(1)!
    南宫霁当下嘴角一扬:“我说呢,殿下原来亦非圣人!若殿下喜欢这些野史志怪的书,下回我便给你找两本好的来,保准比这《太平广记》有趣上百倍。”
    越凌笑道:“汝又吹嘘。”
    南宫霁道:“殿下不出宫,不知如今外间这类书早已泛滥,《太平广记》收集虽广,然世人早已读厌了。”
    越凌奇道:“那现下民间却流传些甚么书?”
    南宫霁道:“多不下百部,改日吾且列个书目,教殿下好生甄选。”
    越凌顿时眸光一亮,然转去一思,却又叹道:“还是罢了,我平日里也没甚么功夫读这些个野书,再说要是教爹爹知道了。。。”话只到此。
    南宫霁自晓其意,便道:“无妨,我只悄悄给你拿来,读罢再悄悄拿出去便是,定不教旁人知晓。”
    越凌闻言微微一笑,自是已动心。
    时辰尚早,二人下了几局棋,南宫霁暗忖着何时开口为宜,因是心思也不在其上,连下三局皆输,越凌疑他有意相让,自没了兴致,不欲继续。
    一边南宫霁见他脸色不好,只道是身子不适,想来此时机不对,自也不敢冒昧,便作戏言道:“看殿下脸色不好,可是臣叨扰过久,教殿下厌烦了,如此,臣便先行离去了。”言罢果真起身告辞。
    越凌毕竟只是一少年,天性怕冷清,此时虽不悦,却也不愿放他离开,便道:“怎会?!只是见你不甚用心,吾便也觉无趣。”
    南宫霁这才恍然,沉吟片刻,倒觉此是个时机,不妨先行出言一为试探!遂道:“殿下莫怪,臣并非有心,只是。。。”
    越凌见他言语迟疑,且面露愁容,便道:“你是遇上何难事了?”
    南宫霁摇头:“倒也并非有何难为。。。只是离家日久,此刻又近年下,乃是有些。。。思家。”
    越凌闻言轻凝眉,似有所思。
    南宫霁怕他误解,忙又补道:“圣眷隆厚,我感激无地!只是离家日久,难免思亲,且家中久盼不见吾归,亦恐忧心,遂才不安!若是因此扫了殿下兴致,还望恕罪。”
    越凌闻言起身踱了几步,缓缓道:“如此,汝何不写封家书回去一报平安?”
    南宫霁自知他是佯装糊涂,却还只得作淡然道:“我自想写,然此时归期未定,含糊其辞又怕徒添双亲之忧,遂不知如何下笔!”顿了顿,见越凌未曾答言,便一咬牙,索性挑明道:“吾于汴京停留日久,确是思乡心切,然而天恩隆厚,不敢轻言辞归,只能厚颜恳求殿下垂感人情,适时为我在御前一言,可教我早日归去,以解亲忧!”言罢,乃直视那人。
    越凌一时愣怔,虽早知其人之意,却以为含糊其辞或可敷衍过,实未料他会直言所求,当下倒是颇为难:一面自知无力助他,一面却又不忍教他失望!只能继续含糊道:“此事。。。你无须过急,依我看,爹爹乃是看重你,才多留你两日,你且。。。”
    本是宽慰之辞,然言未罢,却见那人面上已难掩失望之色!只得止言,心中暗叹无奈:当下且不说纵然他去求情能否如愿,便是这般擅作主张,便致教爹爹不悦,甚至动怒!此事,他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南宫霁此刻已料定太子无意替他说情,大失所望下,无心多留,便告辞出宫。说来这一回虽未说动太子相助,然也并非一无所获,由太子的躲闪迟疑来看,梁帝留他下来,或还果真别有用意!
    南宫霁与禹弼相商下,觉已别无他策,只得将此讯传回成都,以令蜀王早作准备!与此同时,禹弼加紧四处奔走,希望能说动朝中几位旧友相助,化险为夷。
    这两日,宫中常遣人至馆中探望,有两回传来太子口谕,请南宫霁得闲入宫!然其人此刻哪有那心思?遂皆托病推辞。岂料禹弼听闻后,却劝他前去!
    南宫霁不解,道:“太子并不愿助我,我三番两次入宫却有何益?”
    禹弼道:“吾等滞留于此,不料哪天才能归蜀,太子岂能轻易得罪?他日后乃大梁之主,殿下此时与他交好,自然有益。”
    南宫霁先前只是有些气躁,当下听此一番话,实如醍醐灌顶!他本非愚钝之人,益弊自分得清,遂隔了一日,便依言入宫去了。
    历了上回,太子待他倒还如旧,只南宫霁到底心中愁闷,甚少言语,多时只静坐听他人说笑。
    太子自也留意到此,却也只得作糊涂,只在心中嗟叹。
    说来南宫霁今日入宫,倒是出乎越凌意料!前两日召他,他皆婉拒,越凌知他正愁闷,遂也不计较,不想他今日却又不请自来,着实有些怪,此刻心下已然狐疑,不知他是否又如上回般,乃是另有目的!好在或是人多口杂之故,这日南宫霁只陪坐了半日,天将暗时,便随众告辞出宫,并未出何不情之请,才令越凌松去一口气。
    黄昏,景福殿中,越凌静坐灯下,案上的书却一字也未看进。细思前事,若设身处地替那人一想,不免心动恻隐!事到如今,对南宫霁,爹爹将如何处置,越凌并不知,唯一可断定的是,此人一时并无性命之虞!但忖来,爹爹若是扣下他以制约蜀中,自是一策,然怕只怕蜀王知晓后不服,兴兵起事,便大不妙了。
    如此看来,这南宫霁,是留是放,果真还两难!当下倏忽觉庆幸:幸而这下决断之人并非自己,否则,还不知要如何头痛!
    这一回入宫后,约过了四、五日,天子忽召南宫霁觐见!
    禹弼斟酌许久,道:“今日入见,或有定论,事既至此,无论好坏,殿下皆须谨慎应付之,便是牢记吾先前之言,上若有言,汝不可轻应,亦不能鲁莽忤逆圣意,尽量含糊敷衍一二,能拖一时是一时。”
    南宫霁点头应下,才出门去了。
    入宫已是傍晚。
    梁帝依旧一脸温色,与先前并无二样,而今日一身素淡更显儒蔼,瞧来不像严君,倒似慈父。只是南宫霁怎敢放下戒心,心中所想皆是如何应付不测,因而甚显拘谨。幸而天子一时所问,皆是寻常之事,如起居日常等,倒也不难答。
    如此闲谈了一阵,梁帝忽道:“这些时日听闻你也常至太子处,你与他相处可好?”
    南宫霁并不晓天子的用意,心中自为忐忑,略一沉吟,答道:“太子温厚,对臣极尽礼遇,臣自感激不尽!”
    梁帝笑道:“如此便好,朕亦听说你与太子相处甚洽,还怕所传不实,今日听你亲口所言,才是放心。”
    南宫霁闻此言似无它意,才松下一口气。
    此时又闻梁帝道:“朕看你文才武功皆好,如今又与太子相投,便不妨暂留京中,与太子伴读一阵,可好?”
    南宫霁顿时呆住,似未尝听懂此言,脑中一时虚白一片,只余两字不断缭绕眼前:质子!
    梁帝果真将他扣作人质了!
    戌时将过,南宫霁方回到驿馆,对禹弼所问,只答了一句:教吾为太子伴读!
    禹弼闻言大惊,忙道:“殿下是如何说的?”
    南宫霁苦笑,他彼时已方寸尽失,如何说的,早记不得了。
    禹弼叹道:“罢了,圣意既定,自也由不得殿下推脱,如今只能待大王决策了。”
    南宫霁默然不语,因心中已无甚念头。
    康定六年十一月,诏蜀王子南宫霁为太子伴读!
    半月后,蜀王南宫德崇于成都接旨,遥谢皇恩。
    注:
    (1)《太平广记》:古代文言小说的第一部总集。宋代人编的一部大书。全书500卷,取材于汉代至宋初的野史传说及道经﹑释藏等为主的杂著,属于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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