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桓良端坐在上，上下打量垂首静跪眼前的二人，皆以薄纱掩面，衣着素雅身形单薄，着实不像青楼出身。
    他目光迟疑转向项凛，见后者面不改色颔首，遂敛色发问：“你二人哪个是揽芳亭鸨娘？”
    对方没有即刻回应，约莫过了半会儿才轻描淡写开口：“回禀陛下，是民女。”
    其声清澈盈动，只片刻便如银铃叮当作响，若非她亲口承认自己是鸨娘，沈桓良必定会错认为歌姬，不过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素衣轻钗以薄纱掩面，却挡不住自身由内而外散出的清雅，于此，沈桓良不得不感慨，现今民间竟有此等青楼鸨娘，实为业界一股清流。
    方才有一瞬失神，他随即收回恍惚的情绪，转而去问她身侧的歌姬。这姑娘名唤“红莺”，是揽芳亭出名的唱角儿，一向卖艺不卖身，孰知遇上章之珩这个混小子，费了功夫要霸王硬上弓，说来确是咎由自取了。
    “陛下，是章之珩害人在先，当日楼里的客官可作证，民女本一心自保无意伤人，还望陛下明鉴。”揽芳亭的姑娘还算有胆有识，天子面前仍不卑不亢，无惧龙颜。
    “‘伤人’与‘杀人’可谓天壤之别，如今章家因你丢了人命，还是章文永最疼爱的幺子，你纵是底气再硬，人家也不会听你一面之词……”言及于此，沈桓良敛神静默半晌，翻出陈道安先前呈上的折子仔细查阅，有些伤脑筋道，“你以珠钗伤人性命是罪证确凿，按当今律例当诛，只是章之珩犯戒在先，错不尽然在你。”
    听他这席话，事情倒像是有了回旋的余地，试问这普天之下，若非窘难所迫，谁人不愿坐享世事繁华。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实话糙理不糙。
    红莺私心想着清白于世是好，却如圣上所言难过章文永那关，当下伏地叩首只道：“民女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沈桓良并不作答，反而看向那鸨娘话锋一转：“朕有话问你，你可得如实回应。”
    “是。”
    “江陵纺织厉家世代经任皇商，也是坊间有头有脸的人物，此番只为保全红莺姑娘，不惜动用朝中关系，那厉瑄究竟是你什么人？你与他有何渊源？”
    “回陛下，他与民女只是多年友人，此次干涉其中也是交情使然。”
    “并非朕肆意揣度他人，”沈桓良迟疑道，“朕听闻，厉瑄是揽芳亭的常客，多数时候去听曲观舞博弈，凡有聚众闹事亦或踢馆滋事者，一律由他帮辅管制。以朕看来，他对你倒不像是寻常友人该有的样子。”
    “陛下意有所指。”
    对方抬眼正对沈桓良视线，后者意味深长扬唇：“你说呢？”
    “兴许是吧，”女子见势莞尔，只是薄纱之下看不清她的神情，“厉老板于民女有恩。”
    她虽未正面回应，却已然与他心照不宣，厉瑄曾救她于水火之中，多年来一直对她照顾有加。所谓日久生情，若说对他丝毫感情没有，也不见得，但她的心思始终不在厉瑄身上，也一直认为自己不配。
    “你……”沈桓良第一次正面审视她的目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侵袭而来，让他一时忘了思考要说什么。
    “陛下明鉴，此案事出有因，红莺年纪尚小，还未体验人间甘甜，若有法子免她一死，让民女做什么都可一试。”说着，女子再次叩首以示诚意，正身之时，沈桓良竟隐约见她眼中水光闪烁。
    青楼里从不缺这些能跳会唱的姑娘，今日少了一名小小歌姬，明日又会有新人来替，她却情愿以身力保至此，也是性情中人。
    “好，”沈桓良缄默片刻，当下做了决断，他严肃专注强调，“只是你们且记明白，你我并无渊源，朕这么做也是秉公执法，并非假公济私，朕不期望此举助长往后歪风邪气，若有下次，便是有意为之，绝不姑息。”
    “陛下明鉴，陛下教导民女必定牢记于心，绝无二次。”听他一席话，对方显然心领神会，即刻让红莺伏拜叩首感恩戴德言谢。
    “项凛，去刑部告知李石，即日起延戊府衙牢房里多两个女犯人，让他务必好生看护，若出半点差错严惩不贷。”
    “属下遵命。”
    “你二人且在牢中委屈几日，待此事有了定论再议——”沈桓良转向二人悉心吩咐，“府衙牢狱鱼龙混杂，见了什么人听了什么话切莫记挂在心，诸事小心方可。”
    后者默默应下，沈桓良见二人并无异议，当下差人将其遣送去延戊府衙，这是离宫城最近的一处府衙，刑部侍郎李石一向秉公执法，也是他十分器重的一员门将，把人交给他看顾也是确保万无一失。
    章文永那头不曾想只是小小东华县命案，竟惊动当今圣上，一时不明上头意欲帮他或是站在对家厉瑄那面，悲痛之时，心中万分忐忑。
    而厉瑄听闻二人被押进延戊府衙，也是不明所以，遂亲自跋涉去找友人一探究竟。那中书侍郎右辅王文金只说前日确有托人寻了关系，不过对方尚未答复，就算有了答复也必定不会惊扰圣上介入。
    两方人马一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事已至此，断不能贸然求果，只好坐定听候发落。
    只是厉瑄心心念念一人，说不担心是假，又带着随从快马加鞭连夜赶去皇城。到城门口时，天正暗着，城门还未开启，抬首看城门墙楼上已有士兵踱步巡察。
    好在城外已有有客栈开门送客，见有人在附近徘徊，好声上前招揽客官。厉瑄心想二人先在店中休息，待城门开启再进城也不迟，这才遂了店小二。
    “客官，住店吗？”
    那店小二看他二人气势不凡，当下迎着谄笑，只是城外客栈不及城中客栈方便，因而以此婉拒。
    “呃，不打紧不打紧，客官可需什么吃食，一路劳累怕腹中早已饥饿了吧？”
    “有什么吃食从简方可。”厉瑄并不饥饿，只是想他好言好语也是为了生计，姑且赏脸让他上了两碟小菜，两碗清粥，另外给了一小块碎银打赏。
    只点这些哪用得着给碎银，那小二见势心想又发财了，高兴得差点原地蹦起，赶忙连声道谢，屁颠屁颠去张罗后厨上菜。
    这时他身侧随从不高兴了：“爷，您犯不着给他那么多。”
    “你眼红？”厉瑄似笑非笑打量他，后者方吞吞吐吐要解释，却见他二话不说又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比方才还大，“啪”地搁在饭桌上。
    “爷！”
    见那随从一瞬眼中放光神采飞扬，对方只觉好笑扬唇：“拿了银子，届时可得好好办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