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后，雪渐停，溱阳城外溱水畔的鱼市虽然熙熙攘攘，但各人自扫门前雪，谁也没在意有个穿洗白棉衣，粗糙草鞋，货郎模样的挑担青年气喘吁吁入得市来，拍掉脸上身上积雪，在巷弄间七拐八拐，熟门熟路来到一家生意兴隆的面摊。
    前朝时面不叫面，叫水引饼，把面粉和水搅拌后捋作长条，截成一尺长短，浸在冷水里用手挼至薄如韭叶，再下锅开水煮，因其细如委綖洁白如玉，又得了个美称叫汤玉，不过再怎么雅致也比不上面条二字传神，甫一出便天下风靡。
    在排队的人群中站定后，青年将几乎磨破双肩棉衣的担子放下，缩起脖子，跺跺脚，把冻僵的两手插入袖中，一副土里土气的模样。
    因腹鸣如雷，一叠三转余韵悠长，时而有人闻声侧目，多半眼含讥诮，少数捂嘴偷笑。
    青年面上微有赧意，低垂着头老老实实等到老板撑起的三口热气腾腾大锅前，吸吸鼻子，心旷神怡，但待开口又掂掂钱袋，满脸犹豫。
    黄家面摊的面分三等，一等卤面，用绢筛过的面粉揉细面下锅煮熟后沥干，淋上鸡肉，香蕈和少许辣椒红油调成的浓卤，再配上一碗面汤，一碗四十钱。
    二等鱼面，面条不是寻常细面，而是用鱼炖的汤揉面后擀成面皮煮沸。
    鱼市临河，沿岸一片让人一步一陷足的芦苇泥荡，此间鱼虾颇为丰饶，春逮泥鳅夏捉鳝，食欲之秋鱼儿易咬钩，花点心思就能白鲢青草墨黑鱼之类满载而归，冬日则是掉肥不掉肉，别样鲜美的鲫鱼鲤鱼挑大梁。
    鱼面四季风味不同，价格却实惠，一碗仅二十钱。
    三等素面，一碗十钱，清汤寡水煮粗面，临出锅洒上一点葱花，老板心情好时会从隔壁锅里舀半勺鱼面熬出的鲜汤，被老板娘数落后索性连葱花都不切，碗里没有任何色彩点缀，纯洁的让人想哭。
    青年思前想后，慎重再慎重的在心中下了一盘错综复杂堪比逐鹿天下的大棋，最后数出十枚铜钱呈给今日脸色不佳，约莫是刚使过一招狮吼功，有伤了元气的老板娘。
    不敢报什么期待的伸出手，果然老板递过来的素面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好在已有心理准备，便也没有如何失落。
    青年大概是饿惨了，站在队里就喝了一口汤，咕咚一声下肚后也不知是烫着了，还是栉风沐雨跋山涉水后终于吃上一口热饭感动的，从碗里抬起头时两只清亮的眼睛漆黑濡湿，眼尾微微耷拉，好似忠心又略笨拙的农家小土狗。
    老板娘冷不丁看见青年躲在如烟似雾袅袅吹散的白气后可怜兮兮的小眼神，破天荒软了心肠，狠狠一捅老板的腰，让他给青年舀半勺浓卤。
    对自家婆娘言听计从，反而能任性把气撒在衣食父母吃客身上，被邻里视作离经叛道的老板得令哪敢不从，别说半勺，恨不得抄起整盆卤汁往青年碗里倒。
    青年诚惶诚恐接下老板香辣浓郁的恩赐，感激不尽躬身点头，见面铺四周的几张书案坐满了人，便小心翼翼问老板能不能把担子押在这里，他去别处吃完面后回来用碗换担。
    青年已是熟客，但这么说时照旧会被老板一瞪眼，一脸轻视的斜睨和风尘仆仆青年如出一辙灰头土脸的一担货物，屡屡要一口回绝，却屡屡因老板娘被青年拢眉垂眼会心一击，由不得他不见风转舵。
    青年捧着碗一边暖手一边走到一个相对清净的小院边，院门后是片逼仄空地，倒座一间简陋棚屋，屋侧一进耳房。
    青年在院门前蹲下，握住筷子来回搅拌，让碗口比起细面来微微泛黄的粗面裹上薄薄一层油光，散开后辣椒的绯红越显跳脱，星星屑屑浮在寡淡面汤间犹如春日花开。
    青年夹起一筷细细咀嚼，玄冬清晨最猛寒，涕冻鼻中，霜成口外，热面带着浓卤下腹可谓福至人间。
    青年慢条斯理卷面吃面，时不时喝一小口汤，但真正暖他脾胃的却不是碗中热食，而是对面空地后那间棚屋里的人。
    青衣白鞋葛布巾的斯文书生，虽天生跛足又微微伛偻，但五官品相极为平和，体态清癯，一身一朝得志不会增，低进尘埃里也不会减的安宁意气。
    青年听说他贫困潦倒，举目无亲，及冠后独自离乡负笈游学，徒步五湖四海，最后本想落户溱阳，旁听儒学大家传道授业，却不料佛祖也吃人间饭，儒学大家两袖清风不纳钱财，香火供奉全由门房管家代为笑纳，身无长物的书生自然被拒之门外。
    溱阳物贵难居，书生背着书篋饥寒交迫漫无目的到鱼市附近，怔怔望着滚滚东流的溱水怀古伤今，忽见一名渔夫攥着家书抓耳挠腮，生性与人为善的书生便主动提出读信替笔，约莫是善有善报，因此而谋出了一份差事。
    书生省吃俭用，日日走遍鱼市和城内陋巷，代写家书，代算账簿，夜间便挑煤油小灯，为城里书坊抄书。
    如是寒暑不辍，一年下来，书生攒出一进小院作为书塾。
    因感同身受吃闭门羹的酸楚，书生对一心向学的人不论贫贱来者不拒，使得鱼市独此一例的私学书塾人头济济。
    青年到溱阳便来吃面，吃面必来看着这位寒窗苦读远过十年，却因出身寒门无从世袭，也无世交人情和真金白银上下打点，以九品中正制致仕，注定终此一生籍籍无名的书生。
    春去秋来冬渐深，青年始终不曾走近一步，却也不舍得长久远离。
    有你，天罗地网驻兵廿万，想缉我杀我挫骨扬灰了我的人不计其数的溱阳也可常来。
    有你，吃一辈子素面也无妨。
    就算老板不加葱花浓卤，有时候连盐也忘加，但我自备小菜，更何况有你下饭。
    秀色可餐，古人诚不欺我。
    青年咧嘴一笑，五官生动，眉眼间说不出的清冽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