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司命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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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仙者,不可窥前尘,不能探往事。你以为你转动了那轮盘,可是命格真的就此改变了吗?
若说天庭上哪位仙君最为英俊潇洒,桃花不断,那必该数瀛洲紫阳真人了!若论及哪位仙君最好管闲事,放荡不羁,莫不如云岩殿的九皇子了!但若是思及哪位仙君最最不可得罪,最最冷漠无情,那必然该是终南山上的司命仙君了!
无论走到哪宫哪殿总能听到那些犯了错的小仙婢仙童被教训道,“你若是再不仔细,看我不把你送到终南山给司命打杂去!”
终南山上,良渡规规矩矩地跪在山顶云宫的大殿里,司命端坐在离他许远的方椅里,气息难平。
“渡儿,你可真出息了,架都打到别人宫里去了!”
“谁叫他们老造师父的遥!”
“信则有,不信则无。为师是怎样的人,难道就是旁人那三言两语能左右的吗?我叫你修心!修心!你为何还这般六根不净。”
良渡挺胸抬头,并无半分悔过之心,狡辩道,“他们四处嚼人舌根,造谣生事就六根清净了!”
“……你!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将司命一职交于你!”司命气得更喘,许久又叹息,“……罢了,你只管好自己。今日起为师便罚你观三世悲煞命格。”
“我不要!”良渡扭头拒绝。
司命的规矩实在最叫人痛恨,什么看得说不得,说得改不得生生叫人冷了半颗心。
司命更无奈,“……罢了,渡儿,你起来吧!你当真不愿便算了,只是今后再不许进星辰阁,若不能冷眼旁观,也难担司命一职。”
司命与他擦身而过时又忍不住叹息,“……渡儿,我是不是不该将你带来终南山?”
良渡不说话,他不知道师父在想什么。
老实说,他痛恨司命,痛恨仙界,痛恨这天庭繁琐的规矩。他时常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成仙,他明明那么憎恶神仙。
憎恶他们心口不一,憎恶他们冷漠无情,憎恶他们妄自尊大。
每每看到一个个轮盘中苟延残喘拼死挣扎的生命,他总觉得厌烦,不明白司命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
那命格并不是由司命所决定的。他除了能站在那看着,或流几滴眼泪,什么都不能做。
良渡禁不住问他,“……师父,我们究竟为什么存在?”
司命停住了,脚尖抬了几次却始终迈不出去,“……我们为什么存在……为什么……呵……”
司命轻笑了一声,到底没说出话来。
良渡还是去了星辰阁,他纵然不喜欢这仙界,但对师父是例外的。
他信他。
他知道他冷漠的面庞下是一颗破碎的心,这丑恶与悲苦他见得太多了。他不忍心在今后这数不清的日子里仍叫他一个人承受。
司命进来的时候,镜中人正是众叛亲离,缠绵病榻。
良渡望着那人侧卧辗转,悔这一世识人不明,恨这一生坎坷曲折,满心直道若有来生再不为人。
居然逐渐觉得无甚感觉,大约见得多了,真的会麻木吧。
“……师父,你有没有试过改人命格?”
司命浑身一震,扬袖怒道,“切莫胡言!此乃大忌,以后莫要再提!”衣袂翻转间猛见一人打碎神像登时心如擂鼓,此乃渎神重罪。
连忙急急离去,行至中途又猛然停下,冷静下来,“……渡儿,你记着,无论你见到了什么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这世上事有相同,人有相似,不过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不必放在心上。”
良渡满头雾水,一时难解其意。
那日之后,良渡很少再见到司命,只当他是闭关修炼。
直到有一日他从命盘中看到那个与师父一模一样的人。
……当真只是相似吗?师父。
他偷偷望着的那人良渡记得,正是那日砸毁神像之人。
……师父,你说改人命格为大忌,那你今日所行之事又算什么呢?
“烧死他!烧死他!”
那人被捆在高台之上,众人围集,高举的火把烧得正旺,只等着往柴堆上一扔燃起大火。
“砸毁神像!亵渎神灵!该烧该烧!”
群情依旧激奋,摩拳擦掌似乎等不及向神灵宣扬自己的忠诚。
那人披头散发,呸了一口,居然大笑起来,“……亵渎神灵!哈哈哈哈!若是真有神灵,怎么会有奸臣当道,怎么会有饿殍遍野!即便是真有神灵,我看也是只知高高在上磕着瓜子瞧笑话吧!”
“……这人真是死不悔改!”良渡忍不住发怒,“你当我想瞧吗!”
“烧死他!烧死他!”
大家火把举得更高,声音更响,随着一人大手一挥,众人都奋力一掷,有力大者竟扔到了高台上燃着了他的鞋袜,再不济的也丢到了那柴堆上,众人一阵欢笑,看着那熊熊大火也逐渐四散。
良渡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感觉。
四起的浓烟中他依稀看见了师父的身影。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你这一劫已过,今后自可安乐。”酷似师父的那人卸了随身的包裹,递给他一枚平安符,又赠与他些许银两转身而去。
良渡大为惊惧,捏诀御风疾驰而去。飞奔进司命殿,却见师父正与北斗星君坐在院中下棋。
良渡喘息未定,一步步走过去满心疑惑。
……当真是相似吗?
司命抬头看他,惶惑不已,“……这是怎么了,喘得这样厉害,先喝杯茶吧!”
良渡木木接了过来,半温半凉正是合适,盯着两人久不能言,思索良久终是难压心头之惑,“……师父一直在下棋?”
“……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司命更疑,站起身来将他拉来转去,确认无疑才又安心坐下来,“……我知道这次刑罚略重了些,渡儿回去好生休息几日,一定不会有不适了。”
“我没事!师父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师弟,你就是这样教徒弟的,如此不知礼数,见了师尊长辈也不知行礼,却在这问东问西,你师父做什么事,难道还得件件向你禀报不成!莫不说你师父今天一直同我弈棋,就是他当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轮不着你来过问!”
“……师父当真在下棋?”良渡既希望这是真的,却又无法说服自己。
“渡儿今日怎么了?”司命不恼不怒,只是隐隐透着担忧。
良渡还想再问,终是放弃了,“……既然师父说在下棋,那就在下棋吧!”
“……真不晓得师兄方才的话是帮我还是害我!”
“哼!别以为你的事能瞒过我!”北斗星君叱他一句便要拂袖而去。司命出言道,“……师兄,这一局还没分出输赢呢!”
北斗星君脚步不顿高声直道,“……有什么好下的!十局十赢,我竟不晓得师弟的棋艺居然落到了这种地步吗?”
“师兄棋艺高超,师弟自然难以企及。”
“……阿南,听师兄一言,别做傻事!”北斗星君回身相望,言辞间尽显无奈。
“师兄这是哪里话?我怎么会做傻事呢?我能做什么傻事?”
“……哼!言尽于此,听不听由你!”北斗星君终是愤慨而归。
“……师父,南安寺的平安符灵吗?”
“灵!自然是灵的!南安寺有神灵庇护,其中的主持又是得道高僧,它的平安符自然是最灵的!算起来,主持的修行也快该圆满了!”
“是吗?”良渡低了头,胸中感慨万千,“……那师父,黄鹤楼的糕点好吃吗!”
“当然好吃!”司命话出口又猛然顿住,看了半晌又笑起来,“……渡儿今日怎么了,忽然对凡间的事这样好奇!等你日后下凡历劫自可一个个试过来!”
“……不必了,师父一人知晓就够了。”两人静了半晌,良渡又接着道,“……师父,再有两天三世命格我便观完了。”
“是吗?居然这样快!那渡儿可有什么获益?”
良渡望着司命谈笑如常,盯着他双眼一字字道,“……徒儿想问师父渎神之人是否会有善终?”
司命神色暗了一暗,“……亵渎神灵,自然难有善终。”
“是吗?”良渡心痛如绞,“……可徒儿所观之命却非如此,砸毁神像,出言不逊,可如今那人却半生顺遂,不说大富大贵却平和喜乐,实乃众人难求之好命格,师父当日说罚我观三世悲煞,可我看此人命格实非所列,不知师父有何高见?”
“是吗?竟有此事!”司命大惑不解,想了想却接着道,“……那兴许是他前世修德免了此报!”
“什么样的大德能抵得过渎神之罪,徒儿实在不知,还请师父赐教!”
司命终于不再说话。只轻声唤道,“渡儿……”
欲言却又止。
“师父常道凡尘种种不过过眼云烟,不必放在心上,可我看师父行径却是将那话抛到了九霄云外!师父训起我来头头是道,却不能洁身自好,徒儿实难苟同。既然师父句句有理,徒儿只好背道而驰,还望师父恩准徒儿辞别师门。”
良渡语罢跪地叩拜,声声震耳。
司命呆若木鸡,直愣愣看着他无言以对。
只能低声喃道,“……渡儿,渡儿……”
良渡行完谢师礼,步步铿锵,直到踏出云宫大殿,司命仍旧站在原地。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司命唯一的弟子辞出师门了!”
“我们都嚼烂了的八卦,你怎么现在才知道!”
“我不就是往南海跑了一圈吗?回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知道什么情况吗?良渡不是一向最敬重他那个师父吗?怎么舍得辞出师门了?”
“这我们哪知道?终南山那师徒两个本来就孤僻难言!谁知道良渡那小子想什么呢?今后他可是要为司命的人?居然舍得叛出师门!现在的问题是天帝要再挑一个仙童给司命送去!老天保佑可千万不要挑到我!”
“那还不简单!三日后群仙宴上你只管办些蠢事就是了!司命必不会看上你这样笨手笨脚的!”
“你脑子坏掉了吧!岂止司命看不上我!只怕我今后的仙途也要全毁了!”
然而大家惊惧难当的群仙宴上司命并没有来。
都说司命此番伤心欲绝不愿再选徒了,更有言者司命只认良渡这一个徒儿,实可谓重情重义,令人唏嘘。
逐渐地,大家对司命竟不再深恶痛绝,无论哪个宫提起来都要叹息一句,“……哎,司命真是重情啊!想起来那良渡还是刚升仙时司命亲自来认的徒弟呢!如今却一去不返了!哎!”
终南山上凄清冷静,司命自良渡走后便一直待在星辰阁中。不言不语,不眠不休。眼观八方轮盘,耳听四面疯言。
北斗星君推门而入,大为叹息,“……师弟早听我一言,何有今日之苦?”
“师兄言重了!观人命盘本是分内之事,何苦之有?”
“……师弟,你主生,我主死。然而这其中可有一星半点能为我们左右,你我心知肚明。个人自有个人命格,我改不得,你也改不得,师弟难道还不明白吗?”
“师弟自然知晓,岂会做这等力不能及之事!”
“……哎!师弟还要自欺到何时!不论你欠那人怎样的恩情,也早已还尽了!你还想折几番轮回?”
“师兄这是哪里话?师弟实在不明白!”
“阿南!纵使你历劫之时有负与他,可他砸毁神像,亵渎神灵!生生世世都不得善终的!你还欲帮他几回?”
“师兄这话实在是没有道理。各位仙家历劫之时纵有所负也是大局为重,更何况天庭自会有所补偿。他亵渎神灵,即使生生悲戚也是为自己所行赎罪,我哪有相帮之理!”
“……阿南!你究竟何时才肯认清事实。”
司命唇齿轻启,低笑了一声,“……师兄真是说笑了!是非曲直师弟再清楚不过了,何来认清一说?”
“阿南!”北斗星君心头巨痛,往前一步摇着司命肩膀,“阿南,你醒醒吧!忘了他!凡尘种种不过过眼云烟啊!百年之后他便什么都不会记得了,不过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可师弟你却是亲历这许多次啊!师弟!你醒醒吧!”
司命依旧笑着,眉眼如画云淡风轻,“……师兄今日莫不是特来与我探讨佛理的!”
北斗星君猛然一怔,手逐渐松了下去,咬牙道,“……是,师兄今日特来与你探讨佛理,时候不早了,师兄告辞!师弟自己多保重!”
“……有劳师兄费心了!”
没过几日,天兵天将聚集终南山顶,为首的李天王怒目圆睁,“……司命星君,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篡改命盘,以权谋私,今天帝明鉴,将你打入七世轮回,受尽贪嗔痴恨爱恶欲七情之苦,以观后效。”
“……罪臣领旨谢恩。”
“李天王,还请让我与师弟叮嘱两句。”北斗星君急忙拦下众人,李天王看他一眼背过身去领了一干人等后退数丈。
北斗星君遥遥一鞠躬,转头对着司命道,“……师弟,莫要怪我,师兄全是为你好。”
司命仍是笑,“……师兄还是一样爱开玩笑。师弟还要多谢师兄多番照拂呢!只是我不在了,若是渡儿回来还请师兄照看一二。”
“……那是自然,渡儿怎么说也算我半个徒弟。”
司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此那就有劳师兄。”
“……师弟既然心有牵挂,就不该办这种糊涂事。”
此番司命倒是由自心底地笑了,“……师兄,师弟无悔,余愿已了此生无憾矣!”
“你若真放得下,师兄也能放心了,七世轮回快得很!师兄等你回来!我会将渡儿也找回来的!他毕竟是你唯一的徒弟!”
司命只是笑,且是真心在笑,“……师兄,多谢!”
只是北斗星君从没想过这一别竟是永生,司命投胎转世,砸毁神像,亵渎神灵,被罚入生世轮回之苦。
北斗星君怎么都想不明白师弟此去分明是受七情之苦,怎么会犯下如此毁天灭地之大过!
经年之后,南安有一人功德圆满,得道升仙。后为司命。
纵然众人都不认得,可北斗星君不可能不识,正是师弟多次历凡相助之人,正是那砸毁神像之人。
原本该为司命的当是良渡!
原本应当受生世轮回之苦的该是如今的司命!
思及至此,北斗星君豁然开朗,悲痛欲绝,“……师弟糊涂啊!你为改他人命格不惜将自己都搭了进去啊!”
良渡自下终南山,终日留恋红尘,那一日行至南安,忽见高台之上捆着一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底下群情激奋,声声喊着,“烧死他!烧死他!”
……师父,你拼尽全力护着的人,徒儿倒真想见识一番。
浓烟起,众人散。
良渡念诀飞身而上,携起那人脱离火海,待看清那人面容,内心大惊,悲喜交加,“……师父!怎么是你!”
“……你是谁?”
“我?”良渡望着他迷茫神情连连后退,“……我是谁?师父不记得我了?”
司命定睛,不由大喜,“……渡儿,我的渡儿,我终是还清了!”
原本当飞升为仙的本就是如今的司命!
原本砸毁神像的人当是良渡!
原本当为司命的本就是如今的司命!
原本该受轮回之苦的方是良渡!
司命所负之人原就是良渡,当日他该受生世轮回之苦,恰逢南海有人得道升仙!
司命偷改两人命格,良渡自南海升仙,那人却被打入生世轮回之苦。
凡仙者,不可窥前尘,不可探往事。
良渡之事自无人知晓!
你以为你转动了那轮盘,可命格真的就此改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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