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被引着入了正厅的时候，大厅里人挺多，只不过相当静，只坐在正首檀木椅的一个中年男人缓慢沉着的说着什么，气氛似乎很是肃严。
    厅堂两侧整齐划一坐满两排人，只特意空了一两个座位，应是为我们备着的。见着我们一行入得厅来，上首的男人止住话，眼神不见凌厉却也甚是威严，扫将过来定在我脸上。
    “爹，各位叔伯，夜初与夜凌回来了。”
    夜初跨一步出去揖了一礼，又不露痕迹地扯了我一把，我也只好上前一步依样行了礼，默默垂了头避开上方男人的探究目光。
    这眉目硬朗不怒自威的强势男人，竟是我爹。看他一副大佬模样，正襟危坐在上首对着下面黑压压一片人训话，我心里渗出一丝丝寒意。
    靠之，前世是正经孤儿一枚，赤条条来去无甚牵挂一个人过活，好容易混到这儿了居然遇上这么一尊佛，估计也甭指望还能演一出父慈子孝了罢，这霸道厉害的爹，还真是……无福消受。
    “嗯，那先坐下来。”上头的男人沉沉地开了口，把眼光挪了开去，重新一副睥睨天下的大佬做派。
    应了一声是，夜初便迅速抓了我领着我坐到空位上，一落座就递了个眼神给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年轻男子。那男子也冲夜初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偏了偏头瞟了我一眼，递给我一个安心的微笑。
    我一怔。这男子的眉眼有些眼熟。好像，长得挺像夜初。眉目干净，面容清朗，通玉般的温润之气与夜初如出一辙，亦是墨发白衫，看着我的眼神里虽不似夜初于我的宠溺、却也隐了独独的包容和回护，容止间云淡风轻的样子倒是更胜夜初一分，这男子，定就是我大哥了罢。
    啧啧，夜家的男丁长的模样可都委实不赖。我心里赞赏地下了个中肯的评语，眼睛瞟向上座的爹，其实实诚点说，爹那副尊容也挺有看头，年轻时估摸以一副冷面美男的样貌也俘获了一大车子的芳心罢。
    眼神从爹，大哥和二哥脸上一一飘过，我却没来由地，心下滑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五日后这场武林盛会，我夜家必竭力做万全之备，届时希望在座各位都能大驾敝府，我夜渊必定扫榻以待，以望夜某人退隐之前为这武林治世再奉一点绵薄之力，遴选出一位居匡世才、受众人服的有为之人任下一届盟主。”
    听得爹一句半句这番冠冕堂皇、还算谦逊的话，我心里嘀咕了一下，武林大会，改选武林盟主，虽说是一套挺狗血的古装情景剧，不过还是挺让人胃口大动心驰神往的呢……呃等等，话说我爹……竟是这一届的盟主吗……呵太有范儿了吧，这不是……逼着我偷着乐偷着得瑟嘛……
    “夜盟主，四年前那场盟主之争，我路琰落了半招的下风惜败于夜盟主你，今次路衍仍将上场，却可惜夜盟主竟决意引退，我两人间竟已无缘决一高下了！”
    “哈哈，路圣主倒也不必忧怀，与夜某比试何时不可？夜某只是稍有感力不从心，便也腆着老脸想卸了肩上这担责了！”
    “夜盟主过谦了！夜盟主这四载劳心劳力为这江湖大小之事的所做所为，我们武林中人可是尽皆有目共睹。我月江天平生所佩之人不多，对夜盟主你却从来甚为佩服！此次盟主换届，倒不知夜盟主几位公子会否登场？”
    “这倒是了！早听闻蝶衣教路少教主，狩月堂月少堂主，品墨山庄墨少庄主等一干少年英才将悉数登场，倒未听说夜家几位公子？”
    “哈哈！眼下辰儿和初儿已是确定了会参加此次大会，而凌儿，在座各位也知，算是大病初愈，恐上不上的了场也未可遽知。”
    “是啊！此次盟主之争，江湖上亦多有传言，有力竞争者之中，夜三少爷可是佼佼少年呼声甚高啊！只可惜了……”
    “……”
    “……”
    盟主爹一开了武林盟主大会的腔，在座的大叔大伯、哥哥弟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就倍活跃讨论地不亦乐乎、乐在其中，我也乐得多听些多认识些同仁，便仔仔细细听一句是一句对好号入好座，总算没辜负了我听的比前世老板恶狠狠婆妈妈训我话时还上心，我也算把排排坐的同道们认识了七七八八。而且，还耳尖地听到一句特别顺耳的话，就是，我夜凌是武林新秀，此番盟主之争我竟是热门人选，不过因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恐怕不得不与下届盟主之位失之交臂。
    哎，虽然我非真正的夜三少爷，做不到感同身受，但可惜还真的是可惜了，怎么偏就不等夜凌夺了盟主的名号才借我这个身子呢……还有还有，话说我这副借来的身子武功底子相当之不错呢，咋的我毛感觉没有……
    “夜色已深，夜某人也不耽误各位歇息了，这次小聚便到此为止，大家且散了去吧。福伯，吩咐下人安排房间领了各位客人去休息。”
    “是，老爷。”
    半百年纪侍立在老爹身侧、存在感薄弱地我方此刻才注意到的福伯一声利索的应了，使一个眼色打一双手势之间、客人们都被仆人们领的散了。只眨眼，正堂上就剩了我，我爹，我大哥，以及我二哥，总的说，就是我目前为止已知的所有家人大团圆的，呃，温馨场景。
    我放缓了呼吸，端坐着一动不敢动。额别误会，我可不是怕我那高高在上的盟主爹，怎么说我夜凌也是本届盟主夺魁大热门，论牛气我可不输了去，我只是，只是不想破坏了此时此刻的庄严肃穆、严谨认真的良好气氛嘛。
    大哥夜辰首先开了口。那声线，标准的空谷流莺潺潺细涓，我听的陶醉，却也不忘抓住其所说精髓，“父亲，我自早便不同意三弟参加这次的盟主争夺，三弟高调如斯才遭得小人暗算，如今幸而捡的一条命回来，身子恢复也有待时日，父亲方才所言，竟是一意让三弟出迎此战么？”
    大哥夜辰说的貌似不怎么客气呢。我暗暗地捏了一丢丢汗，这么不要命的顶强势爹的嘴，难不成又是一枚强势哥？万能的神啊，姐万万是受不住的……
    这厢大哥刚丢了一个炮，炸没炸爹这边还没个准信儿，那厢我如沐清风飘飘似仙的二哥夜初冷不丁又施了一把暗针，“大哥所言可没甚道理，大哥素知凌一心盼早日独当一面，此次武林盟主之位一旦得了手，大哥比我更为清楚，这才是凌想要的。”
    这可真真差丁点雷的我渣都不剩。
    呜呜，偶滴万能的神大爷哦，这么针尖对麦芒枪林又弹雨的，搞嘛搞嘛吗……
    正揣紧了小心脏准备接收亲爹的最后一击，前一时的强势爹这一刻倒大出我意料化身淡定爹。
    只见爹一派从容不迫和和气气，拣了手边一只玉瓷茶杯，优雅地一掀盖一低头一仰脖，无声饮啜一口，然后脸色柔和、目光温和、语气缓和——这个情景直接导致我脚底踉跄险些立仆，幸好我是坐着的，伸手抓了冰冰凉的椅手一把才勉强没落了下乘——地注视着我，淡淡开了口，不置可否，“凌儿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呵呵，不好意思，我还真没什么意思。半点记忆不在，半招功夫不会，说白了我现在就是一具漂亮的空壳，中看不中用，实在没多大意思。
    无奈地看向夜初，二哥幽幽地与我对视半秒，转过眼去却半晌斟酌着没开口。爹和大哥也不急，只是瞧着我，空气里登时弥漫起一层诡异。
    我心里直挠挠，面上却只得摆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我说亲爱的二哥大人啊，您成心的吧，明知道我开不了口（呃虽然就算开的了口也说不出像样的话，丫的都怪夜凌半毛钱记忆没给我残留），还给我玩沉思，你倒是说句话说句人话啊，让姐赶紧的解脱了去。
    “父亲，大哥，这一月来凌昏睡地厉害，堪堪只醒过一次半次，我陪了医鬼玄烈替凌诊治有五次，只最后一次才还算清醒。确然醒过来了却一直不愿开口，我猜量大概是盟主大会前受重伤中奇毒一事，给凌留下过大的心理阴霾，致使他迟迟不愿开口解释说话。这次匆匆下山，也是希望凌自己当着父亲和大哥的面，最后表个态，武林盟主之位，争还不争。我总觉，凌应该自己做这一次的决定，也免得空留遗憾。既现下这会子凌仍不愿开这个口，初儿请求父亲，再给凌两日时间，让凌好好想想，以作干干净净的决断。”
    沉沉无声叹过一口气，夜初终于缓缓开了口，一字一顿万分沉重。
    确实该沉重了，我心里翻个大大的白眼，当着长辈的面说谎话不脸红，甚至连正常人说谎时会有的小动作都一个不带，我真不知是该说夜初人有够稳重呢、还是脸皮有够厚。
    爹沉默了两秒，指甲状似不经意地抚过杯沿，一下下轻叩杯盖。再开口时眼神就好像游离了些，流连于自己的手指甲盖了，“不过也只五日了……允不允的也只剩这么些时日了。凌儿今日好容易精神了些，也该乏了，先去休息吧，辰儿陪着凌儿回房，初儿留下，为父问些事。”
    我不由得紧张了一下。夜初刚才撒的谎定有他的理由，大概率是为了替我掩饰，可要是夜辰陪了我回去，指不定就看穿什么了……虽然都是哥哥，可于我，夜辰并没夜初来的亲近，夜初毕竟是我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亲人，对失去了一切的夜凌来说，劫后重生之余，第一个遇上的人总会不自觉寄以更大的依赖和信任。何况，女人敏锐的第六感早报告，夜初这个男人，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夜辰低低道了一声是，然后起了身，两步靠近我，俯视我勾了唇轻笑，“三弟，走吧！”
    十分不满于仰视他人，我避过头站起身——不过可恨的是我依旧差他一个头，真讨嫌，就算是哥哥，也不能这么大的海拔落差啊，还俩哥哥都比我高出一个头，丫的弟弟也是男人，也是有骄傲的啊！
    愤愤地一脚跨出去，然后——尴尬地定住。昏了头了我不是失忆了吗哪里记得回房的路……
    侧过头幽幽地递给夜辰一记幽怨幽愤幽暗幽深的眼神，夜辰嘴角的笑意犹在，却在对上我的眼时倏的一僵，眸色转为复杂，不过只一瞬，很快恢复如初。自然地欺上前执起我的右手，欲牵了我走。我一怔，正欲挣开，转念记起我不识路，牵着我走正好免得我一会儿尴尬，便再不作他想，由了他去。
    我倒不再在意，身后一种熟悉的气息突然转为冷冽，传达着主人极大的不满。我不由回过头去看了僵直了背的夜初一眼，心下讶然，这夜初，不待见笙寒也就罢了，自己的亲哥怎么也看不上眼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