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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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家大院箜篌堂里,一间布置典雅的琴室,铺设着一张瑶琴。这把瑶琴的来历很特殊,乃以烟山神木林的神木为琴身,饰以白璧及青璧,琴身的隐密处还刻着烟山关氏四个篆字。
    关弱水献琴一曲,在幽微的琴室里正身端坐,抚毕,朝四静亭走去。
    亭里的风微微袭来,正好舒心,苏少艾端坐在四静亭的一角,上一次他在这个地方,是东门大街赌局结束后等候竞王爷在此一起奕棋,也就是那时候,他首度得知自己被最爱的皇哥哥背叛,被关弱水围剿,甚至是被黎爷将了一军。
    眼睛上的黑布条遮蔽一切光源,琴室的琴音才刚停止,就听见关弱水的脚步声步到了四静亭。苏少艾没有挪动姿势,他依然正身端坐,听着四周的动静。
    若不是带来了他最爱的琥珀酒,否则他是不愿开口的。
    “一醰够吗?”
    “想用琥珀酒讨好本公子?”
    “我说,苏少艾,一醰不够的话,弱水还有。”
    “都拿来吧。”
    总共摆了五大醰,酿这酒不易,这酒还是向情满园采办才有。
    一只手伸过来用帕子擦净他沾湿的衣襟,连带拭净嘴角边的酒露,苏少艾把手覆上去,抓着关弱水的手背,把他的手扯开,直接用自己的衣袖擦嘴。
    “我说,苏少艾,你难道就没有话对我说吗?”
    把酒一灌,豪气干云,也许是故意为之,把干涸的酒醰子往地上一掷,匡锵一声,酒醰碎成了片片破瓦。
    “你别拿它出气,它跟你无仇,你有什么事直接冲着我来。”
    苏少艾不搭理他,把关弱水视为天上的云飘过,自己一个人独饮这琥珀酒。
    不久,关弱水步出四静亭,琴室里又传来阵阵筝音,他就这样在关家大院里听弦饮酒,倚着亭柱栏杆小憩了一觉。醒来时,身上多了一件披风。
    四方传来一阵奔跑的声音,几名奴仆似在张罗着什么,喊着快把东西拿进来,前前后后喊了一刻钟。那东西很快就出现在四静亭里,闻这味道,是昌盛楼的烤鸭。
    奴仆在亭里手忙脚乱铺排一桌菜肴,念着几道菜名,玉兔白菜,莲子粥,佛手金卷,鲜烩鲍鱼,三色糕。菜香扑鼻,苏少艾才觉得有些饥馋了。
    “饿了吗?”
    屏退奴仆,亭里只他二人。
    “想用昌盛楼的菜来讨好我?”
    只喂了一口,便故意朝对方身上一吐。
    吐了关弱水一身,也是匡锵一声,这回换关弱水摔碗,把碗摔破在地。立刻令人把一桌酒菜全部撤下,见主人动怒,奴仆迅速收拾干净,亭内只余二人,气氛火爆。
    关弱水忍着气,把苏少艾从椅子上抱起来,往房里走,将人扔在房内的柚木大椅上,说:“关某也不是拿你的性子没办法,让你饿个几天,看你还敢这样糟蹋。”
    二人都忍着气。
    才半天,苏少艾便开口要吃饭。
    一口一口喂,怕噎着了,一顿饭吃下来已过一个时辰。
    “明天一早,我带你去一趟白马寺。”
    “白马寺?”
    “我替你去求一样东西。”
    “想不到被人当成活菩萨供着的关大人也会求神拜佛。”
    ***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
    白马寺前的四大天王张着一双圆眼看着世间,看着寺前石阶,有三名小沙弥手持扫帚,扫秋风吹下的落叶。
    三张灵活无邪的脸犹然稚嫩,秋风的风从未停歇,枯黄落叶一片接着一片缓缓随风翻飞,一片青黄参半的落叶飘向两名上山的男子衣袍,其中一名有浓浓的江湖味,其中一人眼已盲,被扛在肩上。
    听小沙弥一张嘴巴哼着南方曲调开怀扫落叶,那肩上的盲人说:“此调是宁波小调。”
    那比较年长懂事的沙弥张大圆滚滚的眼珠子,双手合十,向盲眼人说:“我刚自宁波来,父母赌博把钱都输光了,又被帮派讨债逼到都上吊死了,我只好来此出家。”
    盲人问:“宁波,赌博,帮派,上吊?”
    小沙弥一手叉腰,一手持帚,问那盲人:“大哥哥,你知道宁波?那你可知有一个叫苏少艾的大坏蛋?”
    盲人说:“当然知道,可他是大坏蛋吗?”
    另一名小沙弥咕溜转着一双眼,“岂止坏,我的父母在江东海上被他抢走了船,人扔到海里,都死了。”
    另一名更小的沙弥大约五岁,也附和着,“我原住在京城北门大街,那苏少艾大坏蛋放一把火把我家烧了,我的爹娘都烧死在里面啊。”
    盲眼人咳了一声:“欸,这苏少艾死后应该下地狱。”
    “下地狱被阎罗王拔掉舌头。”
    “还要挖掉他的眼睛。”
    “还要拔光他的牙齿。”
    “还要锯掉他两条腿。”
    “还要砍掉他的两只手。”
    盲眼人又急急咳了一声:“咳,这样一来,那苏少艾多可怜啊!”
    “没我可怜。”
    “也没我可怜。”
    “我才最可怜。”
    撇下三位扫秋风落叶的小沙弥,苏少艾低低问了扛他的人:“我真的有那么坏吗?”
    关弱水没回答,开门见寺僧,知客已来迎,早立在门外。
    关弱水向住持法然大师说:“我来取一物。”
    法然大师问:“欲取何物?”
    “一双眼。”
    “何人的双眼?”
    “虚空大师金身菩萨的双眼。”
    “做何用?”
    “治疗他。”
    治疗后,关弱水在苏少艾耳际说,金身菩萨的双眼存留一个画面,看一眼无妨。
    彼时,虚空大师在弥陀声中走向佛国之路,途中,撇见一名与他共同在山中修行千年的大妖化身一名男婴来访,大妖元神说:“我才要来,你怎么就要走了,这样也好,我此次且到人间游览欢畅一番,无人可管的了我。”虚空大师一惊,知此妖迷惑世间之妖能无边,遂向远方诸佛行礼,“我愿与他一同道路,防他在人间作乱。”追上那妖,妖问:“你与我不同道路,我怎可与你同行?”虚空轻笑:“我会寻你,让你爱我,恨我,离不开我,永世纠缠我,自然会双双同行。”
    苏少艾说:“你与我不同道路,我怎可与你同行?”
    关弱水说:“我会寻你,让你爱我,恨我,离不开我,永世纠缠我。”
    阅览这一段记忆后,关弱水举起双手,在苏少艾脑门拍下一掌,将那双眼最后留存的画面悉数毁去,再将此记忆从脑海中消除。苏少艾人晕过去,醒来后,全然忘却白马寺经历的一切,忘却这一段记忆。
    ***
    关家大院的箜篌堂里,优雅的琴室传送着靡靡之音,苏少艾双手在瑶琴上来回拨弄,曲尽,轻轻吐出一口怨气。
    怨气甚重,噘着嘴往外看假山假水的景致,心神早已飞至九霄云外。
    关弱水将他关在宅子里,不准出门,不准上街,不准这不准那。明明人已恢复正常可以自行走动,却被限制行动。
    这座宅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花团锦簇再如何娇美,一日看它个八十回也会腻的,悠悠叹了几口气,行至影门后,探了探头,这关家大院连一个访客也无,成天死气沉沉的,聊天的对象都只能限制在关弱水一个人身上。
    琴拨了又拨,早已不成调了,闪亮清逸的眸子转向关弱水,“本公子真不愿被困在你关家大院,这晚上不能出去还有个理由,这大白天的,总得让本公子看些好看的,去些有趣的地方,听个戏曲什么的。”
    “不行。”
    “敢情你是真的要把本公子困在这里一辈子?”
    “是有此意。”
    “若我非走不可呢?”
    “你可以一试。”
    关弱水手握竹扇,在掌心轻敲了两下,瞪着一双凌厉鹰眼。
    “好,本公子既然出不了这道门,你也别怪我把这儿当成自己府上使唤。”
    “苏公子尽情使唤,请便。”
    苏少艾也不客气,朝身边的阿棋喊去,要他去把青悦公子找来奕棋,被关弱水挡下。一连挡下妓馆的歌女、戏园子,知这关家大院门禁森严不准出入,又讪笑了。
    “非得这样困住我不可吗?本公子闷了。”心揪成一团,快闷出病来了。“这韶光易逝啊,你既爱打猎,不如趁今日天高气爽,找个林子带本公子去打猎。”
    果真约了竞王爷和奉真,带上他和阿棋,到北郊的怀谷溪边打猎。怀谷溪是著名的野鸟聚集地,大雁南飞时常可见牠的踪迹。
    溪上的江风吹动水波,白鸟野鸭水上漫舞。苏少艾手上一把大弓,一连射下两只大雁,其他人的身手那就不必说了,都是一等一的打猎高手。
    难得一个猎鸟的好天气,却被一个意外之人打坏了和气。
    权爷带着一拨人也来猎鸟,恰巧在怀谷溪的对岸,两帮人马隔江不期而遇。
    关弱水扬弓射下一只大雁,大雁落在水洲一块巨石上,身上有两只箭。
    “关大人,好久不见,你也来打猎。”
    “权爷好兴致,也来怀谷溪。”
    倏地发现什么,权爷眼睛一亮,策马涉水而来,攫住巨石上不断挣扎的大雁,来到关弱水面前,把那只大雁往地上一扔,扔在两人中间。
    “关大人与我同时射中一只鸟,该怎么分?”
    在场所有人都认得权爷,唯有苏少艾不识。
    权爷原本就有关东人的十足霸气,这会儿在打猎的气氛下更将那分霸气显露无遗,关弱水等人都放下手中大弓,见权爷将大雁横扔在二人中间,再加上那一句该怎么分,知权爷此刻不仅难缠而且难惹。
    “苏公子,你不认得我了?”权爷朝苏少艾打招呼,打算朝他策马趋近,一把竹扇子横挡在他的马头前。
    “权爷,这只大雁就当关某送给你,至于关某的东西,权爷若再强要,会让自己后悔。”一把不客气的竹扇,一句略带威胁的话,关弱水一双锐利鹰眼几乎可以杀人。
    权爷也非定要抢人,水洲一遇也是巧合,复杂的眼神望向苏少艾,“苏公子,我是权介一,有空到我府上小坐,东门大街的介园,你曾住过的。”
    一句东门大街的介园,你曾住过的,引动关弱水的怒气。扇子一打,将权爷的马打退三步。
    “权爷,关某不想与你争执,但有些事该适可而止。”眼神已经透露出杀气腾腾,不想让苏少艾听见太多内容,他转向阿棋,喊了一声:“马上把他送回去,我这里还有事要处理。”
    苏少艾却在此时发话:“等一等,东门大街的介园?恕本公子眼拙,尚不知东门还有权大人这等人物,权爷能否把话说清楚。”
    “阿棋!”朝阿棋再度怒喊,是不愿揭露更多事情。
    此番遮遮掩掩,苏少艾反而更好奇,策马上前,才走了两步,却被奉真伸来的一把长剑拦下。
    “苏公子请回府。”奉真的长剑闪着银光,面容肃煞,这句话不是开玩笑的。
    ***
    关家大院箜篌堂里,一把筝才拨了两三弦而已,就划然一响,停了下来,关弱水心绪百转,三天前在怀谷溪巧遇权爷,把苏少艾送走之后,二人溪边对谈,对方并没有松手放弃的打算。
    权爷说:“权某仰慕苏公子已久,或许比你更早些,若说是夺人之爱,可说不过去。”
    苏少艾也知众人都特意隐瞒着什么,箜篌堂的瑶筝如裂帛一声停下时,正好对上关弱水投来的目光,从怀谷溪回来后,那绝妙的琴艺就频频失手错了许多音,手法凌乱,这种失常更让他揣想了不该想的事。
    关弱水递上一醰白酒,接过手,一饮而尽,用袖子擦擦嘴,堂外,一只大雁正好飞过,驻足在嶙峋的假山上。
    “权爷是怎么看上我的,本公子想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
    没有争执,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的言词,这些事迟早都要面对的。
    “恨我吗?”
    “当然恨。”
    “有多恨?”
    “恨之入骨。”
    “为何而恨?”
    “荻花堂三千弟兄,百名优人名妓,以及本公子的惨痛。”
    “我关弱水让你一辈子恨着,好吗?”
    “好。”
    ***
    这日秋高气爽,白鸟飞上枝头听曲,苏少艾无聊地胡乱拨着筝弦,一夜没睡,眼皮有些沉闷。
    琴室外有人在空中纵飞,盘桓不去。
    那人身手矫健,倒挂在琴室屋顶,将纸窗搓破一个小洞。
    “这位兄弟,出来吧。”关弱水偏着头,弹指将竹扇打出去,那扇子不偏不倚打向搓破纸窗的那一根手指头。
    “是你!”
    人落定,一把武士刀挂在腰间,是白樱。
    东瀛忍者的装束,全身以黑衣包裹,只露出一双凌厉双眼。
    “常之大人有请,想请关大人到麒麟阁喝杯酒。”
    “你数度闯我院子,我谅你是黎爷手下的高手不怪你,唯有一事关某不可原谅。”
    关弱水起身,走至门边,将那把扇子敲向白樱肩头。
    白樱一震,这竹扇竟比那铁扇还疼。
    “此人你碰不得,勾引不得,若屡劝不听,休怪关某手下无情。”
    身后,苏少艾端坐在琴座上,张着一双绝世勾魂眼,朝白樱远望。
    “既然话已说开,白樱也要说一句,只要苏公子活在世上一日,就有白樱随侍。”
    关弱水火冒三丈,怒斥:“我的人,不须你随侍!”
    苏少艾却在此时故意插话,把情况搅的更混乱:“本公子与那白樱还有东瀛赏樱之约,白樱,就来年春天吧。”
    关弱水怒瞪着苏少艾,醋劲大发,眼中尽是重重火焰:“我真后悔给你一对眼睛!”又朝白樱说:“赏樱取消,关某不准!”
    又补充了一句:“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里都不能去。”
    白樱啧啧了两声,说:“苏公子,我带你逃离这里吧。”
    “找死!”
    一句找死,惹动关弱水的竹扇,朝白樱剽悍轰去。两人旋即在假山假水间展开一场情场决斗,苏少艾手里抓着一颗果,大口咬下,看好戏似地,坐在门边看这两人高来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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