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常之回到自宅果然被黎爷训斥了一顿，此时，他才明白关弱水对苏少艾穷追猛打的一场围猎策画，那表哥黎禾新也是策画中的一个人物。
    他深知关弱水并非一个来历清楚的人，一个横空出世、来历不明的烟山关氏，究竟是何方神圣？黎常之动用了手中所有能动用的关系，也仅仅能追查到烟山关氏的第三子，而他还有一名自幼一起成长的同乡吴淮海，吴淮海又是何方神圣？
    黎常之又动用了一切关系去追查吴淮海，所有报信的都指出，吴淮海乃烟山人士，亦即是烟山吴氏。一名出身烟山的樵夫，居然落脚在江东，最后从海寇归顺成为统领江东的江东王。此番经历是否又与关弱水有关？
    黎常之百般抽丝剥茧，一项一项透视过程，将关弱水参透之后，得到一个结论：此人的智能非常人所及，凡人若能策算出一人的命运，关弱水就能策算出整个天下的命运。
    对于这个让他诧异的人物，黎常之除了胆寒，还有更多迷惘。
    他迷惘，因为黎常之算不出关弱水策算苏少艾的结果是想得到什么。
    他只能当一名旁观者，关切着苏少艾与关弱水的际遇，关注那名曾与他不打不相识的京城贵公子在大监里的状况。
    因为关切，黎常之特意挑了一个好日子前来大监探视，明知关弱水并不欢迎他的介入，他还是决定一闯。
    这一闯，让他看见了许多不该看的东西。
    他以探视另一名关在大监的犯人为由，进入最底层。在深幽的长廊上，一间装饰瑰丽的囚室格外典雅，以帷幕遮蔽，将一切隔绝在外。黎常之趁着狱卒送饭送菜的时候，悄悄跟随，掀帘的那一剎那，苏少艾端坐在梨花木椅的样子让他惊愕不已。
    囚室内，关弱水散坐于铺在地上的软垫上，一双能撼动山河的手却温柔的拉住苏少艾一只脚掌，低头按压揉捏那只脚，宛如那是一个挥动万军抢夺来的战利品般，仔细呵护着。关弱水背对着囚栅，没有发现黎常之偷偷的窥视。
    他所看见的苏少艾，一身绮罗衣衫，沉睡在梨木大椅上，眼上的黑布遮住他的表情，但可以确认一件事，那绝非痛苦不堪的苏少艾，而是一场感官之旅的盛宴。处于黑暗又寂静的状况，唯一敏感的是身体的接触，那温柔的抚触已让丧失视觉的苏少艾拾回更多感官的刺激。
    黎常之第二次探视时，依然跟在送菜的狱卒身后，等待掀开帷幕的时候，能得知更多情况。
    这一次，他看到更不可思议的一幕。
    囚室内，一小瓶酒，可能因为某个原因倾洒在地上，关弱水蹲着手里拿着一块布将沾酒的地拭净，湿濡的长发滴着酒，他脸色铁青似在发怒，刚毅的脸上犹能察觉到被酒泼洒过的痕迹，而身后的苏少艾依然端坐在梨木大椅上，手里握着一把扇子朝关弱水的身上奋力掷去。不知苏少艾为何而怒，然而，关弱水极力忍耐任他丢扇子的时候，黎常之将帷幕拉起，转身退了两步。
    他所见到的关弱水不是理智下的关弱水，而是执着于两人关系的关弱水。因为太执着与苏少艾的关系，才会显现此种难以解释的一景。
    他回到麒麟阁的观雪堂，试图抚平起伏不定的波澜，筝前，他的妻与妾，以及亦研都在，皆静静聆听他的琴艺，妻与妾的目光很专注，亦研也很专注，黎常之起身，三人静坐的姿态纹风不动，皆等候他的发号施令。
    独自留下亦研一人，黎常之对他说，“你喜欢关大人吗？”
    亦研眨着一双莫名不知所以的眼，微蹙着眉。
    “我将你送给他，好吗？”没有拒绝，亦研点点头。
    将人领到帷幕半启的囚室外，亦研独自跪坐在满室馨香的囚栅前，他的主人已经走了，他跪了半晌，好不容易等到关弱水睡醒了，才发现了他。
    “常之大人让我来侍候关大人。”低眉对着矗立在囚室内的关弱水，他缓缓说着话。
    “你不应该来。”从头到尾，他只对亦研说这一句话。
    亦研与苏少艾，一个是容颜绝妙的京城少年，只一低眉，就能勾起男人女人心底最撩乱的欲望，眼波流动的一瞬，不知让多少人愿意散尽家财，反观另一名双眼已盲的苏少艾，那是一块落难只能无声无息活着的生肉，靠着吐纳，延续着苟延残喘的生命。
    亦研跪了三天，最后被阿棋带走。
    临走前交代阿棋，转告黎常之，关某要理睬谁不理睬谁，只能由关某自己决定。
    一个不被理睬的亦研，一个一天十二个时辰被照料的无微不至的苏少艾，那份情愫与关系已非单纯的情迷。
    黎常之后来在某日松树下享受清风，观赏松鼠跳跃采栗果时，喃喃问了亦研：“那几日，关弱水总共看了你几次？”
    “关大人……并没叫我抬起头来看他。”微弱的声音，似有不甘。
    大监今天收了一名病恹恹的犯人，中了邪，整日鬼叫个不停。狱卒将他毒打一顿后情况稍好，但还是吵得众人无法歇息。关弱水上前探视，念了几句咒语，那人就全都恢复正常了。
    回到自己小小的牢房内，就着微渺的烛光读着一些书籍，一手揽着苏少艾的腰，一手翻著书册。
    他读书的时候习惯将人摆在地上的敷座上，让他的背倚着土墙，关弱水知道，只要稍稍使一点力，苏少艾就会倒向他的肩头倚着，但他并没这样做。烛光将灭，他燃起一支细长的红烛时，在摇曳的微光中发现囚室外站了一个人影。
    黎常之不知站了多久，关弱水阖起书册，出了个声，“找我有事吗？”
    面对小小的囚室，黎常之收敛起恃才傲物的气势，问了句，“不请我进去坐吗？”
    牢房虽小，五脏俱全，将人请至牢房里让他上座，黎常之反而笑了笑，执意要一同坐于地上。
    铺了一个软座垫，两人忙了一阵，苏少艾还是维持同样的姿势，倚着墙，挺直了脊梁静静端坐着。素净的衣袍散发出阵阵清香，微敞的衣领处，隐约可见斑斑吻痕。
    “你想跟我说什么就说，他听不见，也不知道有人来。”
    也不知道有人来吗？
    就这样终日安静坐着，不知晨昏，不知身外所有动静，不知陶盆里那株娇艳的红牡丹何其盛美，不知这一身装束佩饰多么华彩脱俗，不知这小巧的牢房雅致赛过他麒麟阁的观雪堂，亦不知眼前委身在一座漆黑不见阳光湿冷地牢的关弱水，放下策动天下的实力，甘愿成为他的奴才。
    苏少艾，你应也不知我那姿容轰动京城的亦研公子在你这牢房外跪了三天，而你身旁的关弱水竟连一眼都不愿瞧，眼里只顾盼着你一人。
    黎常之伸长了手，朝他脸上狠狠打下。
    挥在半空中的手被一双疾来的力量拦住，关弱水厉声狂喝：“你做什么！？”怒眼横溢，气氛急转直下，关弱水啪的一声在黎常之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黎常之仰身卧倒，这狠劲留下的爪印足够让他十天不能出门。
    关弱水一把拎起他的衣襟，尖锐的眼睛几乎要刺穿生灵，对他咆啸狂吼：“你敢打我的人？！”接着又是一拳，肚子被蛮力撞击一飞，狼狈地跌撞在囚栅前。
    黎常之浑身是伤，几乎爬不起来，狱卒都靠过来救人，但见关弱水将帷幕拉起将狱卒驱散，横眉竖眼咬着牙，对黎常之说：“若不是看在你是黎府的公子，今天你是走不出这里的！”
    他说这话时，黎常之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我不过想打醒他，让他知道你是如何待他。”
    努力爬起身，整理衣襟，又说：“我来，是想问你，以你的才能要策动京城人物替你打一个天下、封个王爷是绰绰有余，为何你执意在这个人身上？”
    关弱水伸出铁腕掐住他的颈子，逼他看着自己，嘴里一字一字说：“关某的天下？亦研不是你黎常之的一切，你随时都能将他送人，但对关某来说，为得苏少艾一人，关某不惜以任何代价取之，若失了他，关某也不惜布下天罗地网也要将他夺回，苏少艾就是关某的天下，一根寒毛都舍不得让给他人的天下。”
    黎常之远望着倚墙静坐安然的人，浑然不知眼前已是炮火隆隆，眉眼一沉，说：“他已失去一身好皮囊，值得你如此吗？”
    冷哼一声，掐颈的手劲施力把人往上提，脚尖快要离地，黎常之脸色露出骇然的慌张失措，以为关弱水要将他当场掐死。
    但他还能听得见那惊悚的怒气，烧向他的鼻尖，说：“失去皮囊又如何？苏少艾依然是苏少艾，是关某眼中独一无二的苏少艾，无人可以取代他在关某心中的地位！你再敢动关某的人，我不惜与你家黎爷决裂也要将你掐死！”
    将人轰出囚室，勒令狱卒不得让此人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