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医院里来往的人流算是比较少的，许是一般老百姓进不来的原因，对比今日北平各处的喧嚣，这里显得异常寂静。
    “伤者的右腿股骨粉碎性骨折，我们会尽全力治疗，让他不至于变成瘸子。但病根一定会落下了，活动不会像从前那样灵巧方便，并且经常伴随疼痛，这种心理准备还是要有的。”
    病房外，主治医师唐尔儒拍着秦淮让的肩膀叹道：
    “这么漂亮年轻的小孩，可惜了。”
    “可惜个屁。”
    秦淮让甩开唐尔儒的手，阴着脸，转而揪住他的领子：
    “你不是留洋回国，自称医术高明的很吗？给我治好他啊！不管什么药，多贵的药都用上，否则以后别在我耳根子旁边吹牛逼。”
    “呦呵，这要是还在大清国，我要是治不好，你还得砍了我的脑袋呢。有能耐你把人看好了，别让人从那么高的二楼摔下来。这孩子得亏没大头朝下跳，否则这条命都得搭进去。”
    唐尔儒轻蔑一笑，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
    秦淮让憋着一口气，把人松开，忿忿地转身走进病房。
    “早知道他这么倔，把那人看得比命还重要，我就不做这丧尽天良的事儿了。”
    他拧着眉头，瞅着陷在病床里，虚弱得仿佛随时要咽气的樱内华生：
    “这种愧疚感，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唐尔儒端着肩膀在后面望着，若有所思。
    他和秦淮让是故交，同是北平这个权贵圈子里一同长大的，只是与贺家、司令府还有王府花园那些正统权贵不同，他们两家一个做军火生意，一个做黑道买卖，总是有些洗不清的底子在，所以与那几个府上的孩子没什么话可说。然而他们小哥俩彼此陪伴着长大，身边没有其他纷扰，倒也有他们的自在和默契。
    他少年留洋，一去数年，回国便就任于北平德国医院，同时也成了鸦口堂的家庭医生。
    秦淮让的脾性是远近闻名的斯文败类，看着有几分风度，实际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下三滥。这北平城的烟花之地里，经他手沦落的姑娘不计其数。唐尔儒每次看到秦淮让祸害人家好姑娘时都会想，这家伙总有一天会遭报应。
    现在看来，这报应终于来了。秦淮让的心肠狠到不行，能让这家伙觉得愧疚，这孩子恐怕还是头一份儿。
    他笑着走上前，给樱内华生掖掖被子，又拍拍秦淮让的肩膀：
    “我是不知道你和这孩子有什么过节，但你要是有别的心思，就别拿旁门左道对付人家。你瞧瞧，孩子都瘦成什么样了，苦的哟。”
    秦淮让深吸一口气，叹道：
    “唐尔儒，樱内华生这个名字你听过没有？”
    “废话，国中时起你就收集带这个名字的报纸，成天念叨人家是你的精神领袖，除非我健忘才记不住。”
    唐尔儒一张嘴喋喋不休，说着说着便愣了，指着床上的小孩问：
    “就是他？”
    秦淮让点点头，然后猛地起身扑到床上，对着樱内华生问：
    “你醒了？”
    四分五裂。
    樱内华生的脑子里只窜出这个词，他浑身疼痛不堪，脑袋昏昏沉沉，动一动手指就觉得无比沉重。然而他依然翳动着嘴唇，泪眼婆娑。
    “他说过，以后每年过年，他都做衣服给我。”
    “他说过，等到天下太平，我们年年看花开，年年听花落。”
    “他说过，他不会娶朱逸闻。”
    唐尔儒瞬间瞪大了眼睛，他悄悄地退出病房，轻轻关上门，目瞪口呆地扶住墙。
    亲娘啊，他只以为这孩子是秦淮让从哪个好人家弄回来的纯良少年，祸害之后逼得人跳楼，没成想，这居然不是个普通人，更想不到竟然还牵扯到司令府。
    “事实就是，他贺君竹娶了别的女人了。今天之后，人家不仅光宗耀祖而且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不了几年没准就三代同堂了。”
    秦淮让瞧着樱内华生这要死不活的样子，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可你呢？关东军战犯，流落北平，漂泊异乡，无依无靠，臭名昭著，唯一信任的人把你活生生的抛弃。樱内华生，你从前的名声再臭，可没人敢骑在你头上拉屎。现在你活成这个窝囊样，你对得起谁？你爹可还在下头看着呢。”
    “我爹？”
    “没错，你爹。”
    秦淮让俯身，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扔过去：
    “不好意思，你藏在口袋里的信我替你看了。你自己再看一遍，如果你愿意，鸦口堂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有你在，什么贺府？什么司令府？我秦淮让能把整个北平交到你手上，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