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中的女子翩跹如蝴蝶，彩色的衣裳旋转出动人心弦的弧。
    她的舞蹈这么美，令人心动，也令人心碎。
    我对母亲说：她很漂亮。
    我看到母亲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怜悯，又像是嘲讽。
    长大后的每一天，我都不曾忘掉那个记不清面目的女子，记得她那庄严而又艳丽的舞蹈。
    于是我问母亲，她究竟在何处。
    以往母亲不会告诉我这个答案，说我还太小，但是这次却说了：在花灯会上，柳畔河边，你会看到她。
    我告诉我的狐朋狗友们，花灯会要去柳畔河边，有谁是单身一块儿去凑个热闹。
    遗憾的是，大部分都要去追心仪已久的姑娘，只有两三个单身狗喜爱脂粉颜色，欣然同意了我的提议。
    赵公子猥琐道：楚棺秦楼各色美人都会来这里表演才艺，秋香阁的胭脂姑娘也会来这里表演跳舞，你是看上哪位美人了？
    我说：我就凑凑热闹。
    高公子嗤笑我：假正经，想看美人就直说，我们又不会笑话你。
    我真是来凑热闹的，可惜没人相信。
    待到夜色朦胧，一盏盏灯笼亮起，覆盖了深色的黑。喧嚣渐起，热闹纷扰于是纷至沓来。
    游船画舫，管弦丝竹。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这么多美丽的女子在船上表演才艺，而我等待的记住的只有她，其他画一样苍白的美人，怎么比得过她生机勃勃的舞蹈。
    翩翩如蝴蝶，旋转时又如正在绽放的花儿，充满着生命的光辉。
    她跳的舞，庄严而又艳丽。
    众人沉醉在她的舞蹈之中，待她停下来，却只看到了她美人迟暮的脸。
    高公子遗憾道：真是可惜，这张脸……她是当不成这次的花魁了。舞跳的好有什么用呢，这一行最重要的是脸啊。
    说是表演才艺，可是哪个花魁不是年轻貌美呢？
    而后赵公子又大声喊：胭脂姑娘上场了。
    我只觉得他声音聒噪，画舫之上那个年轻而又美艳的女子，也并不能吸引我的注意。
    花灯会结束之后，他们两个沉醉在温柔乡，而我偷偷去了秋香阁。
    你这是想做什么？同样偷偷跟来的周公子严肃道，在我跳窗前拦住了我。他说：光明正大的不能进吗？
    我谎称：美人相邀，却之不恭。
    于是他没再拦着，和我一块儿从窗口跳了进去。
    我觉得他挺碍事的，便试探道：周兄也有美人相邀？
    周公子挺诚实的，他说：我来见一人，以解心中之惑。
    他这样说着，我倒没想到，最后他与我想见的是同一个人——那个跳舞很好的女子。之后我就发现，当他发现我与他同路时，脸色有些难看。
    到处都是脂粉的味道、艳丽的颜色，不堪入目之景，非礼勿听之声，唯有心能静。
    我们站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前，正打算进去，却听到有人在说话，那人嗓门很尖锐，语气也很刻薄。
    那人说：哎呦，我的好姑娘，你以为你还是年芳二八呀？你现在可是人老珠黄喽，亏得我收留你，不然你一个姑娘家哪里在这世道上活的下去？
    可我们这里也不是开善堂的，哪能把你一直收留下去，现在李员外看上你，那是你的荣幸，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你又成了良家身，不比现在好太多？
    别给脸不要，最后弄得大家都难看。
    周公子脸色很难看，低声道：该死，是鸨母。
    里面又响起一个温婉的声音：阿紫虽然不敢渴望良配，却也不想嫁给那种人。妈妈，请你谅解。
    鸨母怒道：李员外哪里不好？你也不看看你的条件，有什么资格挑剔！要不是一支舞跳的好，哪里会有男人愿意娶你。我看你该好好反省反省！——小桃，看着她，别让她出这个门。
    门开了，鸨母走了出来，被周公子一招放倒。
    他又走进去，我再一次听到人体倒地的声音，无论胖瘦都摔得那么响。
    于是我也进去了，顺便将昏迷的鸨母拖进来，关了门，便听到一句：你是谁？
    阿紫是个美人，是不再年轻的那种美人，就算用妆遮掩，也盖不住眼角那道细长的鱼尾纹。
    周公子却很紧张，背在后面的双手都在抖，声音却伪装的平静。
    他问：您还记得十八年前和您私定终身的那个男人吗？
    阿紫疑惑地看他一眼，说：一个负心人，有什么好记得。难不成你是他儿子？
    周公子脸色一白，又很快变红，像表演变脸似的。最后他说：您曾为他生育一子，起名子虞。
    这下倒是阿紫变脸了，苍白如雪。
    但是很快，她的脸色便恢复如常，同时否认道：公子说笑了，奴家一介风尘女子，怎么配生育子嗣。
    周公子固执道：娘，我是子虞啊，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您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阿紫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请你马上出去。
    理论了一番，争执不过，周公子终究是被赶了出去。
    当然，我并没有出去。
    寻了多年的舞师还在这里，我怎么甘心因为一点小小的意外就此离去。
    阿紫问我：你怎么不走？
    我说：在下与周兄不同路，他来找你认亲，我来找你论舞。
    阿紫以手扶额，轻声细语：劳驾公子改天再来，阿紫现在身体不适，恕不能奉陪。
    我点头道：到时候就麻烦阿紫姑娘了。
    然后便离开了，就好像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敷衍。毕竟遇上那种事，谁的心都会难以平静。
    出门的时候我发现周公子并没有走，他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问：你找我娘做什么？
    我说：请教一下跳舞的问题。周兄应当知道，在下并不是赵兄和高兄那种人，对令堂没有冒犯的意思。
    他冷声道：最好如此。
    后来又是一番警告，叫我不要多嘴多舌，最后才松手放了我。他大约也是知道的，酒肉朋友并不靠谱。
    对此我并没有不高兴，因为他命运多舛，比我倒霉。可能他觉得找到亲娘是件好事，但以他的背景来说，其实对他不是一件好事。
    不仅对他不好，对阿紫姑娘也不好。
    回到家，母亲惊讶地看着我的脖子，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让她担忧，便羞涩道：是一只不听话的小野猫，不怎么懂规矩。
    于是母亲横了我一眼，便不再管了。
    第二日，周公子来府上找我，看上去已经思考了很多，因为他的双眼都是熬夜熬出来的红色，整个人疲惫又精神。
    他来找我给他亲娘赎身，因为别人都不方便。住的地方和仆人他也早就安排好了，就差他亲娘住进去。
    我想他还没傻的彻底，让他爹和嫡母知道这件事，还想着阿紫姑娘可能会有一个不那么坏的结局。
    只是，周公子接近的万全的准备，最后比不过一个母亲不想拖累自家孩子的决心。
    我去了秋香阁准备赎人，最后却没出一文钱，在乱葬岗找到了她。
    ——后记
    今天他又在借酒消愁，我也在借酒消愁。
    他恨自己考虑的不周到，逼死了自己的亲娘，真亏他还知道这点。我愁再也没有人能跳出那种舞蹈，很是遗憾。
    他的愁不能对别人说，因为他亲娘的身份太敏l感，于是只能对我这个醉鬼发牢骚。
    他说：我不孝。其实我在一年前就知道她的存在了，是我爹喝醉了之后不小心说出来的。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曾与一个风尘女子恩爱，并育有一子，名子虞，但是却没有钱赎下她，等到有权有势时，他已娶妻生子。那个风尘女子，她叫阿紫。
    万丈红尘，千般诱惑，谁还记得当初苦苦等待的痴心人呢？就算记得，也会故意遗忘掉的。
    我问：你爹就从没想过为她赎身吗？
    他说：他说不想让人知道我有一个那种身份的娘，可我知道，他只是嫌弃她。
    别人的爹娘的好坏不好评论，那是人家的家事，于是我也没说他爹缺德。
    只是偶尔会回想起第一次见阿紫的时候，那是一个春天，她在花丛之中跳舞，阳光撒在她彩色的袖子和乌黑的头发之上，泛着生机勃勃的光。
    一旁有人弹着琴，有人唱着曲：
    花灯锦绣绕枝头
    解兰舟
    春意消愁正风流
    火树银花入西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