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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惟清正在家中闲坐,他膝下一双儿女,都只有四五岁,此刻正抱在榻上看他们抓子儿玩。家仆通报道方梅方大人到了,方惟清猛地抬起头,厉声道:“就说我抱病在身,不方便见客,让他回去。”那家仆正要出去,方惟清将他叫回来道:“叫他近段时间都不必上门了。”
方梅被拒之门外,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方府门口团团转,偏偏门房拦住死活不肯进,他出来的匆忙又事关机密,身边并没有带侍卫随从。方梅与方惟清本是同族,只不过方梅出身低微,乃是方惟清族伯的妾生庶子,得了方惟清父子的资助,上了族学、考了科举,这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平时在方府进出,直拿他当下人一般使唤,连管家都要呼喝这位知州两句。今天这位方知州不识好歹,冲撞了老爷,那门房说的话顿时就难听起来:“丫头养的贱种,也敢往府里乱撞。小心叫人乱棍打你出去!”原本方惟清长期盘踞在湖州,培植方梅这一支势力是要派大用处的,起初叫他回去也并无羞辱的意思,然而这门房是个狐假虎威的性子,拿着方惟清的鸡毛当令箭,也要过一把骑在知州头上的瘾。饶是方梅再懦弱也有三分血性,听见人这样问候他令堂,登时涨了脸,越发要找方惟清理论。这时候也不管什么朝廷命官的威仪了,两个人当街扭打起来。
“这不是方大人么?雪童快去拉开他们。”
方梅身子单弱,门房年近六旬,两人也是个半斤八两,僵持了半天,还是雪童上前分开两人。宅子里听见外面叫嚷声,也命人出来查看。管家一见是这个骨头没二两重的知州,脸色便有些难看,正要说几句老爷让你们都滚出去的话吓唬人,眼角瞥见三个生人,一个面色沉静,一个少年老成,一个眉目含笑。三个人俱是气度不凡,他心里先存了三分怯意。客人在前,管家也不好耍什么威风,上前见礼道:“三位有何贵干?老爷今日身体有恙,不便见客。”齐枝先开口道:“方家好大的架子,巴巴地下了帖子请我们来吃饭,人来了,倒摆起谱了。不吃了,不吃了,步大人,咱们去长乐街喝酒听曲子去。”卞然道:“不知方兄所患何病,在下与翟重帘翟大夫有些私交,或许可以尽些绵薄之力。”齐枝切了一声:“那个小翟,自己在家一病不起,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还有力气治病救人。”管家看这两人聊的热闹,还是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我家老爷何时给两位下过帖子?小的并没听说。”齐枝呦呵一声,一脸痞相:“怎么着想赖账啊?齐爷我连送的礼都包好了,叫拉车的跑了半个城来吃你们家一顿饭,到了门口不让进?这是怎么个意思?”不得不说,齐枝耍起横来还是很有喜感的,卞然绷不住脸,已经露出一丝笑意。旁边忽然有人搭腔:“对啊,人都来了,在门口晾着,也不请咱们进去喝口热茶?”齐枝正要这个拔刀相助的朋友一个灿烂的笑容,转过头去脸色却苍白了——白去非。有白去非自然就有颜非,这两人站在齐枝面前无形中有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卞然看场面乱了,上前打圆场:”既然方总商身体不适,这便回吧。“白去非伸手虚拦一下:”听说方府藏有一窖上好的青梅酒,在下仰慕已久,不知今天有没有幸一尝为快?“他腰间紫绶金章,谈吐虽然随意,可是通身的气势在那,背后还乌泱泱一片随从,管家能不答应吗?苦着脸请了几人进去。白去非走在最前头,一边欣赏方府的格局装潢;颜非见了卞然居然是十分亲热的模样,与他低声说些街上的趣闻。齐枝刻意与这几人保持了五步的距离。雪童与他并排走着,按理说是有些逾越了,他低声道:“东城的李老莲死了。是你干的?”齐枝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他迟早要斩草除根,还不如给他个痛快。”目光却落在前面言笑晏晏的颜非身上。雪童对齐枝这个叛徒斩杀同门的事情表现得十分平静,低垂着眼睫放慢脚步,又退回到仆人一列中。
方惟清得了消息,心里一震。被人吃顿霸王餐对他而言只是小事一桩,然而来的人太不一般了,朝廷大员齐聚方家,很难叫人不作他想。他命人把两个孩儿送到后院去,自己穿戴整齐了,赶忙出来迎接。
方梅在人群的最后,偷眼看见方惟清大难临头的模样居然十分痛快。方惟清无暇顾及他这些小心思,白去非才一出现就带给他强烈的危机感。“方总商,年少有为,将食盐生意做的这样红火,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人上来就刺了他一句,偏偏脸上带笑,仿佛只是开个玩笑。方惟清早得到线报,户部尚书携今科状元一同到访湖州,卞然他是认识的,连他都跟在这人后面,想必是正主了。互相见了礼、通了姓名后,方惟清亲自引白去非一干人等进了花厅。侍婢上了茶,几个人聊些不痛不痒的话题。
转眼就是午膳时候,管家命人在后花园里支了桌子,摆上几碟下酒菜,想了想还是叫人开了地窖拿出去年才上的青梅酒来。
下人绞了热帕子给方惟清,他接过来擦了擦手,从衣袖里掏出一只红釉小瓷瓶来,转开瓶盖,倒了几粒翠绿色药丸在手心。一边的颜非见状立刻向带来的随从道:“上热酒。”说罢亲自濯了一只小茶碗,接了半碗烫酒给白去非将那药丸服下。方惟清见这样手忙脚乱的阵仗,忍不住问道:“白大人正当青春,竟是有宿疾么?”他问的这样迫切无礼,颜非听了皱皱眉头,然而还是代为答道:“白大人前早年在秋蛮受了寒气,伤了心肺,这药是防着咳嗽的。”那药气被热酒一蒸,十分浓烈,甚至压过了满园的花香,一股辛辣刺鼻的气息直窜上人脑门。齐枝深吸一口气道:“是这味道了。”白去非轻咳两声,深深看了齐枝一眼才道:“这位齐兄难道也懂医术么?”卞然觉出了不对劲,白去非是个冷心冷面的人,从来不主动跟人搭话,何况是齐枝这样外表轻浮口齿油滑的人,他刚才一句不像是问话,倒像是两个人在对台词,如此流畅。卞然不知底细,只好静观其变。齐枝答道:“白大人患有咳疾,听说滇贵一带有个偏方,乃是将烟土煎熬数日出汁,再佐以旋复花、枇杷,搓成药丸,病发时服食,取得是以毒攻毒的意思。”白去非笑道:“齐兄好眼力,川贵一带原就喜好剑走偏锋的路子。”齐枝摸摸鼻子道:“也就是一个狗鼻子灵活些。”
方惟清听他们把话题转到烟草上来,登时明白了八分,看看方梅,对方一脸无可奈何,兼有看好戏的得意,心里呸了一声,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倒了,你小子也等着把牢底坐穿吧。果然,白去非不等他想好对策便道:“最近市面上流出许多烟土,药铺里的正经烟土倒是便宜许多。”颜非道:“属下命人查探过了,最近十天,码头的返程盐船卸货量比平时高出七成。”说完接过随从手里的账簿呈递给白去非看。白去非随意翻阅了两下,对卞然、颜非道:“你们怎么看?”卞然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局,顺着白去非的意思道:“恐怕是盐船借空船带货的名义夹带烟土。”颜非亦点头称是。他们三人坐在上首,白去非在中,颜、卞在左右,一问一答之间酒席间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好好的午膳,成了一场私下会审。方惟清向管家使个眼色,叫他把周平、吴演等人叫来,管家还未踏出一步,先被侍卫拦了个结实,颜非道:“不必特地去请其他几位大人了,这个案子我们尚书会亲自审理。”言下之意白去非扳倒方家势在必行,不管其他人怎么回护。齐枝嘟囔一声没意思,自己拎了酒壶扯着雪童到花厅去了。
方惟清自然不肯伏首就诛,何况里面也实在没他什么事。烟土夹带的事情他的确知道,可是这毕竟是重罪,他轻易不敢越雷池,近来黑市上烟土流出的事他也了解几分,只道是黑帮私下里火并,走了货,谁知道最后还要同他算账。当下就叫起冤来:“白大人,空口无凭,你可曾在我货船上当场抓获走私烟土?再者,烟土价格昂贵,这样巨大数量的烟土,以我方家之力,买下之后也周转不开。”
颜非早就料到他有这一招,回身道:“带上来。”侍卫随即让开一条路,走来一个娇怯怯的少女。颜非向众人道:“这位姑娘乃是马冬的独生爱女。”那少女向白去非行了礼道:“民女马逵见过大人。”白去非早知道颜非手段高超,必定是使了什么法子,叫这少女来做假证,可怜这姑娘痴心一片,被琴晚一副好皮囊迷了心窍,将来有伤心的时候。目光转向颜非,那人正含情脉脉地看着马逵,要不是白去非一手将他栽培出来,差点也要以为他对这姑娘是真心。白去非看看颜琴晚,这才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马逵低下头道:“数月前我爹爹突然失踪,我和娘亲没了主心骨,铺子里又一窍不通,方老板上门来找到我娘,说是要帮忙照管铺子,被我娘拒绝了。过了几日,忽然有人拿着我爹爹的印信到家里来,变卖了许多家产。我与娘亲流落街头,是这位大人收留了我们母女俩,说要帮我们做主。”手里指了颜非一下,却不敢抬起头来。那边方惟清气得大叫:“你撒谎,我从来没有说过要接管你们家的铺子。全湖州城都知道我与马冬是死对头,怎么会招惹他家的人?一定是你,是你唆使这个丫头来做假证,你们私底下那些肮脏勾当当谁不知道!”他猛向颜非一扑,却被侍卫一绊,错推倒了卞然。颜非登时怒极,冷笑道:“你与马冬是对手,所以你设计陷害马冬,吞没了他的家产,随后用这笔钱进了烟土,在黑市上叫卖是不是?”方惟清双目赤红,转而看着方梅,他本以为自己没叫人抓着把柄便无事,谁知这个颜非手段比他还下流三分,竟然做假证诬陷他,顿时失了理智,向方梅空踢了两脚道:“没用的东西,我养你是叫你看人陷害我的!”白去非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方梅道:“原来方大人与总商是故交?”方梅哪里敢认,加上方惟清三番四次羞辱于他,他心里也憋了口气,赌气道:“只是远房亲戚而已,平日除了公事往来,并无私交。”管家高声骂道:“畜牲!你老婆坐月子吃的人参都是我们府上给的,这会急着撇清关系了?”白去非看着方梅猪肝色的脸十分有趣,听他们互相指责了几句才摆摆手道:“不必多说,都押回衙门。”
侍卫将方惟清等人捆了,就要送去衙门,门外周平吴演等人终于后知后觉地到了。身后还跟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翟重帘。颜非一见这几个人,心说这几个小喽啰捣什么乱。伸手把跟在后面的马逵推到身前,翟重帘不期会在这里见着马逵,他原本在家中闲坐,陈碧山庄一事他心有余悸,谁知马家夫人拖着病体到他府上,说马逵被许多官兵带走了,他这才知道颜非收留了这对母女,并且要马逵给方惟清烟土案作证。他还不算笨,猜出其中必有猫腻,命人通报了衙门,衙门里只有周平等人,一听事情重大,纷纷赶到方府上,正巧碰上押送方惟清。翟重帘一见马逵,满腔的着急愤怒疑惑恐惧都消失了,只看着那个娇小的姑娘。马逵被人拿出来做了挡箭牌,也是毫无主意,频频回头看颜非的脸色。翟重帘一看这两人眉目传情欲说还休,心里凉了半截,就有些懒懒的。还是陈任这个急脾气先冲着白去非道:“白大人好大的官威,抓了人也不知会咱们一声,倒叫人摸不着头脑。”白去非对这个人有些印象,去年向茭和广陵将军明争暗斗正酣的时候也是这个家伙站出来大声指责两人为臣不安,把两边都得罪了,这才贬了右佥都御史。白去非从来不把这样的小人物放在眼里,下巴一抬,目光越过陈任头顶道:“烟土案事关我户部盐课,本官不得不管,此事不容他人置喙。”这就是挑衅了。陈任果然顶撞道:”白大人不按朝廷章程办事,这般标新立异,叫下官佩服得紧。“白去非有些不耐烦了,这人一张嘴十分刻薄,可是偏偏喜欢争一些无谓的闲气,他白去非抓方惟清碍着他什么事了,耸了耸鼻子不愿意搭话。卞然捧上一份墨迹新鲜的卷宗道:”这是方才大人审理案子的始末,请各位大人过目。“吴演是个老油条,知道卞然这是在跟他客气了,不然人家户部自己的事凭什么要你们指手画脚呢?于是打个哈哈,随意翻了几下,便敷衍过去了。他不肯出头,周平就更不肯了,方惟清每年送他再多银两,也比不少自己头上的乌纱帽。翟重帘不算笨,看见颜非那张妖异的脸就猜出了七八分,他只是个安分的大夫,守着一份家业,希求一世安稳。这些人勾心斗角、互相下绊子也不干他的事,只是里面牵涉了马逵。这个姑娘是无辜的。
作者闲话:
盐商案的最后一点尾巴会在明天一章结束,然后一个小过渡就要进入太子之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