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莫逆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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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心起了个大早,上巳节生意很好,原来积下的糕点都卖了个干净,今日需得多做一些。她家做糕点十分讲究:不能晚上做,放久了糕点会串味,也容易走样;也不能中午做,下午客人稀少,卖不出去;唯有早上,露水清凉,人来人往,生意尤其兴隆。
    郑心才卸了店铺的门板,被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吓得半死。待到看见是卞然主仆,她顿时发作起来:“又来干什么?”卞然在手心里敲打着折扇扇柄:“怎么叫’又来干什么’,打开门做生意,不是盼着回头客越多越好么?郑老板这话说的,原来你家做的是断后的生意,莫不是糕点里有猫腻?”郑心心道这人才春三月就拿着把折扇四处闲逛,八九不离是个纨绔。听了他一顿夹枪带棒的话,心里更加恼怒,冷着脸道:“今天不做生意。”说着就要上门板。卞然这扇轻轻一格:“不做生意?不做谁的生意?我的生意你一定要做!”这时早市甫开,街上人逐渐多了起来,碍着朱雀桥那边的达官贵人,百姓都聚在桥那边指指点点。卞然手撑着门板,郑心一身男儿装扮,两个俊秀男子当街对峙,怎么不叫人嚼舌头?郑心涨红了脸,抄起手边的火钳就要打。卞然忽地展开折扇,却见上面绘着团团红紫,花瓣硕大,呈合抱之势。是罂粟花。
    郑心倒退几步,仔细打量卞然几眼后才道:”店里还有些存货,公子若是想要,请随我到后厨看看。“雪童留在大堂内招呼客人,眼观六路,防止隔墙有耳。
    进去了才知道,原来这糕点铺子里面大有乾坤。郑心在楼梯前停了一下,招手叫卞然一同,她伸脚在地上碾了几碾,台阶忽然下沉到一个黑洞中。一时两人寂静无声。过了半柱香时间,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异香。那香味越来越浓烈,卞然恶心欲呕,五感都陷入混沌麻木中。嘴里被塞进一粒黏稠的事物,郑心凉飕飕道:”咽下去,否则你会生不如死。“从仅有的两次接触看,这姑娘泼辣不讲理却未必不可靠,她说这句话时带着不容抗拒的口吻,事关性命,卞然不敢不从。一线冰凉顺着喉管流淌下去。与此同时,那台阶稳稳停在地面上,卞然感觉到地上并不平坦,像是铺有砂砾,他甚至失足落在一个小坑中。郑心从怀里掏出一枚明珠,揭开帕子的一刹光彩莹然,照亮了两人身边的一片。那明珠色泽充盈,大小也非一般海珠能比。卞然不是不识货的,心道烟老头也太奢侈,这东西皇帝也未必享受过。郑心仿佛看穿他心思,幽幽道:”老爷子有财无权,虽然四十年前在江湖上叱咤风云,如今也不得不服老,在朝廷寻找靠山。这个地窖,就是他为那些显宦准备的。“卞然顺着她目光看去,原来整个地窖的都有坚硬的烟砖烧成,层层叠叠,色泽深沉,纯度自然极高。想来刚进来时的怪味就是这里传出来的。卞然看了一阵,才向郑心道:“你也是烟老头的手下?像雪童那样?”郑心轻笑一声,立刻警惕起来:“你这人好没道理,执行任务就执行任务,打听我的身份干什么?我怎么能跟那小娃娃相提并论?”卞然知道烟老头内部必定有极严厉的保密措施,自己始终在被动的接受指令,还要受雪童的监视,在对方眼里多半就是个卒子,如有必要,弃卒保车是显然的。他不得不为自己考虑。郑心与雪童能与内部联系,跟自己身份大不相同,卞然心里有数。
    他换了个话题道:“上面有什么安排?”他从雪童那里有样学样,把烟老头一伙的都叫“上面”。郑心没有发觉,递给他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黄色蜡丸道:“我只是负责接头,其余的不知道。”如果只是接头,在大堂里随手递交即可,何必费尽周折到地窖里来呢?郑心道:”有笔生意,你接了吧。“说着在烟砖上三长两短地敲击几下,烟墙从两侧分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匣子。那匣子一出现,卞然就知它里面的东西与其他烟砖不同。空气里的气味浓郁到令人窒息,夜明珠上也显出泛黄的迹象。卞然忍不住问道:”什么东西?“郑心把头一扭,假装没听见。卞然见那匣子上嵌着一只花团状的镂空钉扣,伸手就要揭开。啪。郑心瞪着卞然发红的手背道:”你是三岁孩子么?这里面的烟晶触人即死,你不稀罕这条贱命,姑娘我还不想费银子给你收尸。“卞然诡计得逞,看那姑娘越发觉得好笑:这么一个脾气一点就爆、口无遮拦的姑娘怎么能在烟老头手底下办事呢?郑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咬牙道:”现在不告诉你,等你把东西送到了,迟早也是要知道的。“这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了。卞然没有反驳她,掂了掂手里的盒子,发现分量实在不轻。郑心又递给他一只蜡丸,却是黑色的。卞然随手塞进袖子里,正要再借她的口打探点什么,上面蓬蓬直响,听动静应该是一批人同时进了店门。上面虽有雪童应付,然而他是个孩子,郑心唯恐他露了马脚、暴露了几个人的身份,随即扳动齿轮送两人上去。卞然注意到在他们开始上升的同时,放置匣子的门洞也关闭了。两者是相互关联的,为的是如果有意外发生,看守匣子的人可以在逃出生天时毁掉匣子的踪迹。为了一个匣子大费周折,烟晶虽然宝贵,也不值得用整个朱雀桥铺子陪葬。
    卞然两人若无其事地从楼梯上走下来,装出一副谈生意喝茶的模样。卞然十分配合地向郑心拱手道:“郑老板是个痛快人,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啊?”
    郑心与他虚礼一会才到大堂内。卞然看见座上那人的第一反应是:见鬼了。说起来大厅里一共有不下二十人,只有这一个人十分引人注目。那人脚上厚厚一层白布,靴底足有高跷一般厚,身上重重叠叠不知套了多少件衣衫,披金戴银,十分扎眼。最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那人脸上抹了铜钱厚的官粉,眉毛是画上去的,好像小孩子炭笔涂鸦。这样一个人,身高不详,年龄不详,性别,呃,不详。
    雪童还若无其事地给他们一一上茶。除了那个怪人之外,其他的人清一色穿青袍系黄带,腰间一柄长剑,大红丝绦垂落下来,很是威风。厅堂上静悄悄的,显出他们的训练有素。那怪人一见郑心就要扑上去与她亲热:“小心肝,咱们有多久没见了?说起来上回见面还是腊八,你想我了没有?我给你买了一只金丝鸟,就巴掌大,本来想教好了给你送来的,谁知道它跟隔壁王府的八哥学出了脏口,还挠了我一下,脸上好大一条疤痕,你看你看,幸好大夫说不碍事,也不会毁容,你不用担心。上次去明月楼,吃了一道照烧鹅,滋味足得很,我特地叫人带来给你尝尝,还是热的。”那人一开口就没完没了,抓着郑心的手让她摸自己下巴上一条发丝粗细的红痕,又抽空命人送了照烧鹅上来。他一个人制造出了整条朱雀大街的动静。郑心十分不耐烦,可是这人偏偏最不能得罪。那人一看他眉头似皱非皱的样子,又叫嚷起来:“小心肝,你嫌弃我!两年前你刚认识我的时候还夸我侧帽风流无芝兰玉树,真是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说着眼泪就不住打转,捂着胸口做西子捧心状,百忙之中还要腾出一只手来指着郑心,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就是害得自己形销骨立、不思饮食、郁郁而终的罪魁祸首。
    卞然原以为是有人上门找麻烦,谁知是这样一个活宝,原本如临大敌的紧张感烟消云散,他甚至莫名有些幸灾乐祸。他正欣赏着郑心色彩纷呈的表情,忽然袖口一紧,那个怪人欺身上前,隔着厚厚的粉底,他居然看出了一点羞涩:“公子高姓大名啊?在下齐枝,表字凤醴。家住吴门,暂居京城。无父无母,茕茕孑立。一身正气,薄有田地。尚未娶妻,身怀功名。”卞然听他越说越顺口,简直要把自己身家都报一遍,立刻制止了他:“齐兄有礼了。”齐枝被他一打断,有些委屈,一转眼看见雪童,立刻凑上去复述了一遍,神情殷切。卞然目瞪口呆:他自己生的俊美,有些登徒子见了扭股糖似的穷追不舍也是有的,可就是没见过这样恬不知耻的,调戏大人就算了,连十二三的雪童都不放过吗?郑心显然是看惯了齐活宝的作风,自顾自拿起算盘整理账本去了。齐活宝显然是个喜新厌旧的,盯着卞然主仆的美色垂涎三尺,就差摇摇尾巴了。
    卞然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又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甩开这人就走,只好没话找话道:“齐公子特立独行,叫人心折。不知现下在哪高就?”活宝答:“花满楼。”卞然顿时觉得背后一阵冷风:原来是拉皮条的。郑心大概是觉得再不出来制止这人胡说八道,自己的清誉大概就要被朱雀桥上的马车碾成渣了。“他是做玉器古玩生意的,只是住在花满楼,成日跟那些下作女人混在一起,学的满口胡言乱语。”郑心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没好气地瞪卞然一眼,“不许胡思乱想。”齐枝忿忿不平道:“花满楼的姑娘唱的都是我的曲子,我齐才子美名远播,你居然用世俗眼光揣测我们,如此狭隘,我以前怎的没有看出来。人皆有情,何况花娘。人生如树花同发,坠茵席者有之,堕粪污者有之,贵贱有命,何必执着于身份之争。”这人起初的确无理取闹,有哗众取宠之嫌,说到最后,出口成章,从容淡静,仿佛换了一个人,话语中含有规劝之意,叫人觉出他一片赤诚。卞然心道,这人倒是有情有义。他虽然出身世家,可是在狱中、出狱后逐渐知晓人情冷暖,当年在花满楼打杂时他以仆役之身接受张老八等人的恩惠也不在少数,仗义每多屠狗辈,欢场多是义气姬这句老话也算亲身体会过。他被齐枝激起千端感慨,心里对着人多了几分亲近。
    谁知那人死性不改,看见卞然有所触动,顺着竿子就往上爬:“公子你还没告诉我姓名呢?你府邸何处啊?改日凤醴必定拜访。”卞然苦笑一下,这人未必就是这样死皮赖脸,人人都有一桩难言之隐,当下也不隐瞒,答道:“小生步云间,表字成霓。蒙受天恩,忝居户部侍郎之位,现下住在三河汊口。齐公子如若拜访,成霓必定洒扫花径,早开蓬门,恭候大驾。”他不但说明住处,连官职也告诉对方,话语中却没有仗势欺人的意思,反而包含诚意。齐枝也中规中矩地作揖道:“承蒙不弃,凤醴便择日来访。”郑心看这两人你来我往,暗地里做了个鬼脸,大声道:“有完没完,眼看就中午了,还赖着不走?怎么?金风玉露一相逢,舍不得了?”齐枝听她话语戏谑,也不生气,临走时还道:“别忘了那只烧鹅,凉了当心积食。”郑心朝他吐吐舌头:“你要操心的事还真多。”齐枝微微一笑:“怜香惜玉,原是齐某的分内事。郑老板虽是男子,齐某也不嫌弃。”卞然一听这话,便知齐枝早已识破郑心是女儿身,到她店里打闹也只是逗她玩的。
    雪童套了马车,看见日影笔直,便道:“公子,不早了,回府吧。”暗示他身怀任务,还是早早回府。
    卞然嗯了一声道:“走吧。”同时听见几声马蹄在地上敲击的声音,齐枝也已经翻身上马。
    马车走了几步,卞然心血来潮,忽然掀开帘子朝齐枝的方向喊道:“君子之约。”
    远处传来齐枝的回答:“不敢相忘。”
    路上的人听了这莫名其妙的对答,面面相觑。

    作者闲话:

    齐枝和卞然是清白的,他们的关系请参照本章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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