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清晨天上朦胧的雾气只散去七分，路上哟呵的人倒不少，有人行色匆匆地行走在大街，有人摆出了摊子已经准备好做生意，那旁儿的馄饨摊子早已坐满了人，老少皆有，都盼着一碗暖乎的馄饨汤。不少客人拿出今天的报纸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也有不少人的嘴皮子动了起来。
    “三儿，可曾听闻那左家的认了一个少爷回来？”那客人拱了拱身边那名为三儿的人，还未等人开口，便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听说这左家啊，这次认了个养子。可又有人说，这其实是左家现任老爷早年在外面和戏院戏子兰芳生的儿子。”
    “当真有此事？好像说起来，当时这事确实有闹上那么一段时间。”这三儿也是个八卦的主儿，那双如同地沟老鼠的小眼睛溜溜得直转。
    “可不是，但我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说啊，那姐儿现在已经死透了，剩下这么一个儿子。左老太太听闻此事后，就命令左林峰去把那娃子带回来呢。”
    “这么说的话，算上时间，这位小少爷大概八岁左右？”
    “谁知道呢……不过这也不关我们老百姓什么事。赶紧吃饭起来干活吧……”
    “也是，吃饭……”
    大概是早晨太阳刚出来那么一点儿，一辆汽车驶入上海。缓缓行驶了一段路程，或许是因为汽车行驶得实在是太过缓慢，车窗被摇了下来，一张苍白的小脸伸了出来，似乎在拼命压抑着什么，脸色都有些发青。
    “大少爷，你可忍住了，再憋一会，马上就到了。”忠叔从后视镜中担忧地望了一眼坐在后座的左辞“您就先开窗透透气吧，别闷坏了。”
    左辞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脸上带着些许的疲惫之色。他微微仰头靠在较为柔软的后座垫子上，车子因为地面的凹凸不平抖动的幅度有点大，但左辞却丝毫没有收到影响，只是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车子继续行驶，终于在穿过拥挤的人群后到达了一座宅子，宅子的大门那已经站了一个人，看起来已经等了许久。左辞早就在快到左府时被忠叔叫醒，但神情有些迷糊，一看就是刚睡醒。于是，他就迷迷糊糊由着忠叔牵着下车，迷迷糊糊地随着大门口站着等候的那个人——林叔进了左家大厅。
    此时此刻的大厅已经坐满了人，左右俩侧坐着环肥燕瘦的女人，各个花枝招展，浓妆淡抹。各个都拿着精致的绣花手帕捂着自己的嘴唇窃窃私语。左辞没有一个个去细看，倒是一眼就被坐在中央的女人吸引住了。
    那女人的头发虽已经花白但韵味仍存，头戴金色鸳鸯簪子，指带绿色翡翠戒指。只见她瞥见左辞后，转而放下茶杯，面带微笑地望向身旁的男子，道：“林峰，这就是你收的养子吧？”
    左辞这才从迷糊中稍微有些回神，虽然胃中还是有酸水翻腾，但他还是抬眼望向坐在老太太旁边的男子，那是自己的生父。
    左辞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却只是照着忠叔在来前教他的，对着周围恭敬地行了个礼。
    “哎，这孩子真乖，模样倒也蛮讨喜的，还懂得一些礼仪，不错，林峰，你认了一个好儿子。”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话音刚落大厅里都是女人的附和声，也不知道里面的赞赏真真假假。
    “是。”左林峰，也就是现在的家主对着老太太点了点头，坐在他身旁的女子也附和着点头，那女子头发盘起，穿着雪纺外披，身着绣着大朵大朵粉丝牡丹的旗袍，倒也是个美妇，只见她翘起小指用绣花手帕捂住了嘴，眼里含笑地望向左辞：“林峰，你倒是有心，给我们的儿子找了个好玩伴。我想，擎戈会很开心有个小伙伴的。”
    左辞努力撇了撇嘴，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真的吗？我可以有小伙伴了吗？”那副天真可爱的模样倒也惹了不少人捂嘴发笑。
    “是啊。”老太太笑眯眯地道。随即看了一下门外，手一挥：“今天色也不早了，大家都早些休息吧。林峰，带着……”像是想了半晌才想起来左辞的姓名：“辞儿去新的房子住。记得，让他和擎戈好好相处啊。”这句叮嘱，倒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了起来。
    “我还有事要处理。婉儿，你先带辞儿回去罢？”左林峰垂眼望了一眼身旁的侍从，朝对方点了点头，便起身准备离开。
    “我等会还有个名流聚会。Mrs。Green邀请我一起去跳舞。忠叔，拜托你把少爷送回家吧？”李婉蹙眉，语气漫不经心像是随意吩咐了什么小事，随即扭着肥臀走出了大门。
    老太太没有说什么，仿佛没有看见左辞受到冷落的情形，只是浅笑环顾了四周，拍了拍手，笑道：“既然见过了这个新来的小少爷，那大家就散场吧。”
    左辞已经听见了旁侧的少年嘲讽的笑声，感觉更加反胃，意识也更加模糊。突然肩膀上一沉，转身看去确是一位陌生的黑衣男子，眉如墨画，神情温和，嘴角地微笑恰到好处。只见他朝左辞轻轻一笑，随即道：“我是你二叔，今后你可要和家中的人好好相处啊。”
    这话中有话，似乎意有所指。
    “……是。”左辞不敢多做回复，于是便行了个礼，随后任由着林叔将自己拖入车中，驶回左林峰的家。
    这一回到左宅，左辞便进了自己的房间，累得直接趴在了床上。这倒也奇怪，在路上的时候昏昏沉沉，一躺在床上反而不是那么累，倒是脑袋隐隐地疼了起来，睡不着了。
    左辞只得瞪着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嘴里不住地叹息。
    自己本身就是小孩子，身体自然是受不住这长途跋涉后的辛苦的。还有这左家的水，果然是深不可测啊。先不说左家夫妇对自己的态度，光是刚刚在大厅里坐着的那些人，有哪些人对自己抱有善意的？虽然自己这个“大少爷”没什么地位，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警惕点好。
    左辞的眼睛终于模糊了起来，睡意袭来，在睡过去的一刹那，左辞隐隐想起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几乎是所有人都叫他要“好好相处”的。
    “左擎戈……？管他去死…我得睡会……”左辞喃喃到，终于睡了过去。
    “滴答。”
    飞溅的血花一霎那红了左辞的眼，不知是谁的手握住了那把短枪，枪口处还有未散的硝烟。被子弹击中心口的女人在左辞的眼中慢速度倒下。左辞瞪大了双眼想要伸手去触碰倒下的女人，没想到脚像是被黏住了一般，迈不动步子。张开嘴巴喉咙里也只能发出嘶哑难听的叫声。
    “砰！”
    被噩梦惊醒的左辞一跃而起，脑壳儿却不知道撞上了什么硬邦邦的物体，疼得左辞重新被撞回床上。也不知道是谁的一声痛呼，接着就是被撞倒在地的声音。左辞也顾不得自己脑袋上隐隐的痛感，连忙往那个方向看去。
    被撞倒的是一位小少年，大概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样子，生了一副好的样貌，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这少年看来也是被撞得不轻，只见他眼角带着泪水。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站了起来，揉了揉自己被撞痛的脑袋。
    “左擎戈？”左辞看着少年一派从容的模样，大概也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不过左辞不敢大意，想起娘亲曾经跟自己讲过的那些丧心病狂的大少爷们，他的眼睛就不敢移开左擎戈半步，生怕对方猝不及防就冲上来掐死自己。
    只见左擎戈理了理自己的衣服，随即走到了门后，拿了一套堆放整齐的衣服递给左辞。
    左辞：“？”
    “哥哥，晚膳的时间到了。”左擎戈好心地提醒了对方，将衣服放在了左辞的床头，随后像是解释一般地说道：“我只是想看看新来的哥哥，并没有恶意的。”
    自己的心思被戳破，左辞也依旧装作冷淡的模样：“是吗？我叫左辞，以后就要多多指教了。”左辞故意在指教俩字顿了顿，意有所指。
    “哥哥。我说过了，我没有恶意。”左擎戈握住门柄的手紧了紧，那张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但是说话的语气加重了不知道几分。
    “……”
    “哥哥还是快点下来吧，父亲母亲刚刚已经收拾行李外出了。家里就剩我们俩个人了，林叔已经准备好晚膳了。”左擎戈不再多言，开了门便走了出去。
    “……”左擎戈刚走，左辞便站了起来换衣服。脑子里乱糟糟地一团。
    左擎戈这算是示好？为什么故意要在一些字眼上加重？只从进了左家之后，左擎戈的这些言语彻底乱了自己的计划。这算是向自己坦露心声？还是只是为了让自己露出马脚而设计的陷阱？
    算了，也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了。
    当左辞扶着扶手顺着楼梯走下楼的时候，就看到空旷的大厅左侧，放着一张餐桌，左擎戈正垂眼拿着刀叉切着牛排。举止优雅，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个有教养的孩子，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左辞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对方挺直的后背，只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孤独感。
    不知道为什么，左辞就有点可怜他了。可能是这种孤独感唤起了他的共鸣，不自觉的就有些怜悯了。
    “哥哥下来了？吃饭吧。”一举一动尽显优雅又有些小心翼翼，似乎是组织好了语言才说出口，带着一股生疏感。
    左辞突然觉得，他和左擎戈或许真的可以成为兄弟，至少，不是互相猜疑的那种关系。
    这个左家，互相依靠的，就只有对方了。
    自从那次晚餐以后，左辞对左擎戈不再那么戒备，虽然也还没有到亲近的态度，但起码可以正常的交流了。
    直到一天的雷雨天气，半睡半醒的左辞被有些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当左辞有些跌跌撞撞地打开门时，就看到抱着白色枕头和棉被的左擎戈愣愣地站在门外。
    “……你在干什么。”左辞有些迷糊地挠了挠自己的乱发。
    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突然一道惊雷划过天际刹那间照亮了左辞的房间。只见左擎戈原本就并不红润的脸瞬间毫无血色宛如一张白纸，他如同受惊的兔子一样钻进了左辞的怀里，肩膀还在不住的颤抖。
    突然被一股猛力冲撞到，好不容易才站稳了，左辞扯了扯嘴角捏捏对方的腮帮子：“大少爷啊，你不会是害怕打雷吧。”
    左擎戈没有说什么，但是紧咬的下唇和毫无血色的脸已经说明了一切。
    左辞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这小子今天是不肯自己睡了。索性就把人拦腰抱起，这小孩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轻得和什么一样，抱起来简直毫不费劲。只见左擎戈在自己的怀里瑟瑟发抖，又是一道惊雷，左擎戈立刻搂住了左辞的脖子，勒得紧紧的。
    左辞失笑，想不到这个冷淡的小孩子也会有怕的东西。
    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到床上，盖上棉被。对方索性把搂住脖子的手放到左辞的腰上，因为惊吓还在发抖，像极了一个受惊的小白兔，急需安抚的那种。
    左辞也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就在左擎戈的额头上吻了吻，伸手回抱了左擎戈，将对方按在自己的怀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对方的后背，直到对方的呼吸逐渐平缓，左辞也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手上的动作也慢慢停了下来。
    就在左辞搂住左擎戈完全睡着的那一刻，左擎戈瞬间张开了眼睛，眼睛清明毫无睡意。他复杂地看了左辞好一会，最后将手搂的更紧了些，才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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